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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豐帝交給他的事情,不論大小,他皆不計利益得失,全力以赴。
上一世這個時候,他因思勞過度感染風寒病倒,病情反覆,纏綿病榻十日之久。身體還未痊癒,就又接到隆豐帝讓他負責臘八宴的旨意。
身為太子,為君分憂,為父解愁,他都沒有推拒的理由,仍拖著病體接了下來。
結果臘八宴之後,他病情加重,發起了高熱,昏迷了整整兩日。雖然後頭病好了,底子卻虛了不少,還落下了頭疼的毛病。
那時年少倔強,明明身體不適也不肯露出半分,還要感謝父皇信重,配合隆豐帝演足了父慈子孝的戲碼。
可實際上呢?
他克己復禮,凡事追求盡善盡美,在朝臣和市井百姓當中名聲愈盛。又有強有力的外家支持,聲望甚至快要高過皇帝,早就成了隆豐帝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後快。
所以後來大舅舅遭人攀誣構陷,牽扯進私鹽案里,外祖甚至整個虞家也都牽扯其中,他幾次請命徹查,隆豐帝卻連查都不肯細查,便匆匆定罪發落。
說到底,虞家不過是受了他的連累罷了,隆豐帝從始至終想要除掉的威脅,是他。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只可惜這個道理,殷承玉直到被褫奪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才深刻的明白。
是以重來一次,他並不打算再做個為父分憂的孝子。
思緒流轉間,殷承玉笑著推拒了吏部尚書的敬酒,他掩唇咳了幾聲,雪白的面色因此添了幾分紅潮,卻反而更顯病弱。
舉起面前的清茶,殷承玉笑了笑,道:「孤近日身體不適,不宜飲酒,便以茶代酒與盧大人共飲一杯。」
盧靖連道不敢,敬完酒回到座位上,與邊上的吏部侍郎感慨道:「太子殿下當真勤勉,生了病還不忘我們這些臣子。比起那位來真是……」他朝著東邊努了怒嘴,用氣音小聲道:「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臘八日賜宴群臣,原就是君王親近群臣之意。
但隆豐帝寵信宦官,又因孝宗在位時太過荒淫,君奪臣妻,發生過臣子當宴刺殺皇帝之事,是以對他們這些朝臣十分防備。
除了剛登基那兩年,後來隆豐帝從不在宴會露面,直到太子年歲大了,才叫太子出面。
如此遭受君王猜忌,朝臣們口上不敢說,心裡多少是有疙瘩的。加上隆豐帝雖然比不上孝宗的荒淫無度,卻也不是什麼明君。他能力平平,又耽於聲色享樂,荒廢朝政。若不是太子早早立了起來,又有虞首輔坐鎮內閣,這朝堂早就不知道亂成了什麼樣。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地打住話題,沒有再往下說。
只不過心裡都想著,幸好還有太子。
殷承玉故意在宴上露了病態,朝臣們殷切關心一番、勸說他保重身體之後,便沒人再來敬酒。殷承玉樂得清淨,捧著暖爐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
暖融融的熱茶熨帖了腸胃,他愜意地眯了眼。
這樣可比上一世時,他強撐著不露病色,一杯接著一杯喝酒來得舒心。
宴至半途,鄭多寶神色匆匆進來,附在他耳邊道:「殿下,人尋到了。」
殷承玉精神微振,看到下方好奇看過來的朝臣,下意識想說「宴罷再議」,但緊接著又想起他沒必要再循著上一世的模樣來活,索性便捧著暖爐站起身來,朝看過來的群臣頷首道:「孤身體有些不適,便先行一步,諸位大人盡興。」
別過群臣,折返東宮,殷承玉坐上馬車,才對鄭多寶道:「細說。」
鄭多寶揣著手半坐在一側,表情有些一言難盡:「臣按照殿下的吩咐,找遍瞭望京城裡的大小蠶室,但都沒尋到薛公子。後來不得已,只得擴大了搜尋範圍,到那些專劁牲畜的手藝人家中去尋……」
結果沒想到,還真把人找到了。
只是那場面……鄭多寶皺了皺眉,道:「那劉匠人家中實在有些腌臢,本不欲驚動殿下。但我們的人請不動薛公子,若是硬來,恐會傷了人……」
鄭多寶是皇后撥給殷承玉的人,幾乎是看著殷承玉長大。他並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何時結識了這麼個人,自然也拿不準殷承玉的打算,因此不敢輕舉妄動。
說話間,馬車已經行至了劉匠人家門口。
鄭多寶打起馬車帘子,小心翼翼地扶著殷承玉下車。
殷承玉進了院子,眉頭就深深皺起來。
鄭多寶提起劁牲畜的手藝人時,唯恐污了他的耳朵,並未細說,但其實他是知道的。
上一世剛被迎回宮時,他還需仰仗薛恕扶持,為了不觸他忌諱,自然將宦官從頭到尾了解一番。
他知道宦官需淨身,也知道淨身之處在蠶室,卻不知道薛恕雲淡風氣提起的蠶室,竟是這般簡陋腌臢。
——劉匠人這處屋子,攏共也只有一進。前後各兩間屋子,中間不大的院子裡晾著幾床發黃的被褥,隱約還散發出難聞的氣味。而此時還是個少年的薛恕就站在院子裡,他身後是一間耳房,房門敞開,隱約能看到裡頭的布置。
昏暗的屋子裡沒有窗,只有一張木床,上頭鋪著發黃的被褥,床頭和床尾皆有繩索垂下。
這便是一間極簡陋的蠶室了。
殷承玉心口仿佛被人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酸且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