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頁
人非草木,數年糾纏患難與共他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理智始終牢牢束縛著他,叫他裹足不前。
於公於私,他都承受不起選錯的代價。
最大的放縱,不過是臨死前出於私心留他一命。
殷承玉凝眸看著他,毓珠輕輕晃動,低垂的鳳眼褪。去以往的清冷平靜,有溫柔流淌而出。像終於圓滿的皓月,傾瀉而下的月輝溫柔將面前的人包裹起來。
薛恕與這雙汪著溫柔月色的眼眸對視,恍惚間生出一種被縱容的錯覺來。
似乎這一刻無論他提出什麼要求,都會得到滿足。
他整個人浸泡在獨屬於他的繾綣月色之中,心上經年累積的傷口褶痕一點點被撫平,油然而生的歡喜在胸腔之中撞擊著,心跳前所未有的劇烈。
但卻不似以往急不可耐。
他握著殷承玉的手,在他手背上烙下虔誠的親吻,又站起身,垂首輕吻他的眉心。乾燥炙熱的唇掠過顫動的眼睫,微翹的鼻尖,最後珍視萬分地貼上那飽滿紅潤的雙唇。
如蜻蜓點水般的親吻沒有蘊含任何情。欲意味,小心翼翼就像在觸碰一個預料不到的美夢,若是急了重了,恐會驚碎。
殷承玉微微仰著臉配合他的親吻,任由他擁住自己,感受到扣在腰上的雙臂一點點收緊力道。
他至始至終未曾開口,似在耐心等待對方的回答。
薛恕將臉埋在他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鼻腔充盈著他身上混合了雪嶺梅的獨特氣息。
良久,方才開口:「臣已別無所求,只盼日後長伴陛下左右。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待明月復,三五共盈盈。」
「月暫晦,星常明。」
殷承玉低聲喃喃,貼近的唇壓過去,舌尖啟開他的唇,與他交換了一個纏。綿的吻,方才道:「朕允了。」
……
兩人在內間廝磨片刻,薛恕為他重新整理了有些許凌亂的衣冠,才喚了其他人進來。
一切整理妥當之後,就快到吉時。
司設監和尚寶司已將御座和寶案陳於皇極門,教坊司奏起中和韶樂,八音迭奏,玉振金聲。
待欽天監所司的時鼓響起,戴毓冕著袞龍服的年輕帝王便在眾多宮人的拱衛簇擁之下,自麟趾門而出。
慈慶宮所有宮人分列道路兩側,在殷承玉行過之時,行跪拜之禮。
早早等候的禮部官員自殷承玉手中接過祭文,雙手捧著往社稷壇和太廟告知先祖。
待第二聲時鼓鳴響時,殷承玉御皇極門。
此時文武百官早已經著朝服、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之下入午門,分立道路兩側,於午門廣場參拜新帝。
殷承玉垂眸,自皇極門下,烏泱泱的宮人和朝臣如同水花一層疊著一層往遠處蔓延,直到宮門處。
他腳下跪著無數的人,這些人是能傾覆皇權的水,亦是能承載他理想抱負的基石。
殷承玉心中激盪,毓冕垂落的毓珠輕輕晃動,他下意識側臉瞧了一眼落後半步的薛恕。
恰巧,薛恕亦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兩人目光短暫相接,殷承玉勾唇淺笑。
這一世,他的路由此開始。
帝王之路難行,但有一人,會常伴他左右。
自皇極門下來後,殷承玉還要往皇極殿接受文武百官上表道賀,再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當眾宣讀即位詔書,以昭天下。
如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正是薛恕,他著緋色蟒袍,神色端肅,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詔書緩緩展開,當眾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洪惟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聖武……宮車乃有一朝之虞……不可以久虛,宗祧不可以乏主,於皇子之中,合辭推朕,勉循輿情,於本年六月初六,即皇帝位於皇極殿……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為永光元年,宜發大赦,共圖惟新,自六月初六昧爽以前,一應罪犯,並常赦所不免者,盡行赦宥,布告中外,咸使聞知。」[1]
宣讀詔書以昭天下後,殷承玉便不再是嗣皇帝,而是名正言順的新帝。
薛恕收起詔書,當先行跪拜大禮。
在他之後,群臣接連跪倒伏地,山呼萬歲,聲如潮水,連綿不絕。
*
登基大典之後,一切逐漸走上正軌。
許多地方與他從前做太子監國時差不離,但亦有許多地方,與從前大相逕庭。
比如大朝會之時,他可以端坐於龍座之上,隔著高台俯瞰群臣,將群臣的動作神情盡數收納眼底。
——這是他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大朝會。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殷承玉還是太子時就與不少官員打過交道,但換了帝王身份之後,總有變化之處。於是便有那心思活絡的官員,迫不及待想要試試探探新帝的底線。
殷承玉瞧著出列的幾名官員,神色語氣淡淡,聽不出絲毫情緒變化:「邵次輔鞠躬盡瘁朕亦十分感念,但一則謝文道科舉舞弊案尚未查明,尚需避險。二則聽聞邵次輔身體抱恙正在休養,連大理寺的傳喚都未曾理會,想來是病得不輕。既是如此,便讓邵次輔多加休養罷。」
說到「休養」時,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自謝文道案重新審理之後,邵添便藉口避嫌歸家。他原是想以退為進,卻未曾料到接連宮變致使隆豐帝駕崩,殷承玉迅速登基,而他的「避嫌」則成了無限期的休養,如今已是騎虎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