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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尚書令姜清玄神色淡淡:「定遠公,如今商議的乃是豐州督府官吏調派之事。」
定遠公衛薔扶刀冷笑:「昨日戶部侍郎伍大人有一話說得極好,前事不清,後事難行,不如我們先議清尚書令大人營私舞弊、草菅人命、吞沒北疆糧餉和賑災之糧一事,如何?」
她上前一步,看著那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尚書令,也是她的外祖。
「你可知,朔州一場大雪,沒了多少人命?兵士殺人,以刀,武將殺人,以令,尚書令想要殺人,做出一副與世無爭的神仙樣子便夠了。」
她乾瘦的手指摩挲著刀柄,群臣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鄭裘忽覺頸上一涼,半月多前,定遠公與他說:「鄭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於人的。」
如今,他知道了。
即使那刀未出鞘,未逼在別人頸項之上,他也知道了。
也確實不想知道。
此時的定遠公,就像是一把嗜血的兇刀。
直面兇刀的姜清玄卻仍是不動如山:「定遠公,同光四年雪患波及東都以北十九州之地,冀州、晉州、太原府皆在其列,賑災之事救人為要,朔州百姓在冊不過三千戶……」
「住手!」
聽見一聲驚呼,朝臣才驚覺方才眼前划過的那道冷光是何物。
是定遠公的刀。
讓她住手的,就是珠簾後的皇后。
定遠公冷笑一聲,刀鋒一轉,刀收入鞘中,只見幾片白霜緩緩落地,殿中陰暗,左近之人細看才知道那是何物,是姜清玄臉上的鬍子。
「衛薔!」皇后氣急,喊出了定遠公從前的名字。
定遠公一聲爆喝:「住嘴!別在我面前逞你皇后的威風!」
雖說都知道定遠公從歸朝之後幾次落了皇后的面子,可誰都沒想到她竟然在朝議上咆哮皇后。
朝堂上有朝臣不安地動了動。
出身寒門的沒見過這等場面。
出身世家的也沒見過這等場面。
一時間有人將脖子縮了回去,有人將脖子伸了出來。
大太監尖聲道:「定遠公你藐視皇后,該當何罪!」
堂下亦有御史出列,參奏定遠公咆哮朝堂、不敬皇后、明堂拔刀、侮辱朝臣等等一眾罪名。
群情激奮之中,定遠公反而笑了,她的笑聲如刀尖划過明堂的青磚:「如此大罪,夷九族,恰好送這世上害我至深之人陪我同赴黃泉。」
即使隔著珠簾,隔著龍椅,在這偌大明堂之中眾人仿佛還是聽見了皇后怒不可遏的喘息聲:「來人,將定遠公給我拿下!著刑部……」
這時,一個人深深一禮,道:「皇后娘娘,定遠公與臣於賑災分派一事有爭執,來往幾句是尋常之事,她久在北疆殺敵,多了幾分凶氣,或有幾分言語不當之處,請皇后娘娘看在她守邊十年,勞苦功高的份上,莫要動氣。」
說話之人腰深深地彎下。
像一棵山壁上孤長的老松。
方才還人心浮動的明堂內肅然了起來。
因為此人是尚書令姜清玄。
他的蓄養多年的白須還在地上,他彎下了腰替定遠公說話。
「尚書令!」珠簾一片嘈雜的脆響,有一隻手似乎想掀開珠簾,又收了回去,「何以至此?你、你乃尚書令,群臣之首,領議百官,你……那我呢?若不將定遠公嚴懲,尚書令大人,你告訴我,我這皇后如何在朝堂自處?」
姜清玄沉聲道:「皇后娘娘,你抱璽臨朝,是因聖人龍體有恙,您避坐簾後聽政,只因您是聖人之口舌,聖人之耳目,並非因為您是皇后。」
直起身,又深深地彎下腰去。
冰霜封凍了一般的明堂上,尚書令大人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對當朝皇后、他的親外孫女說:
「娘娘,這朝堂上本就沒有皇后的威風,方才定遠公大人那句話,算不得錯。」
大梁立國數年之後,高祖便召集史官為前唐修史,那史書朝上眾人盡皆讀過,也都知道前唐武氏垂簾於御座之後,後並稱「二聖」,亂了李家江山,也是因此,哪怕當初的衛皇后溫良恭儉,在群臣的堅持之下,聖人還是發了明旨,說皇后是奉璽聽政,代聽國事,朝中諸事,奏秉與聖人。
就如姜清玄所說,她並非武氏那般「二聖臨朝」,而只是聖人的口舌耳目。
朝堂上安靜了許久許久,久到人們以為那珠簾後面已經沒有人了,才有一聲輕嘆傳了出來。
「那依尚書令所見,定遠公咆哮朝堂該如何處置?」
「回娘娘,定遠公不過是聲高兩分,有失體統,罰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時天陰將雨,濕風席捲明堂之外,一眾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於石道之上。
尚書令姜清玄沒有遮擋自己的臉,文武百官一回頭都能看見他光禿禿的下巴和唇上。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隨意毀之,不孝也,古時有刑罰名「髡」就是剃鬚除發,到如今,鬧事中的莽漢被人除了鬚髮都還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鬚之辱。
他卻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為定遠公求情。
冷風拂面,有機靈的黃門取了傘要為姜清玄遮擋,被他抬手拒了。
見他安步當車,寒門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穩了下來。
人不自辱,自無人能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