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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這下懂了五六分。
抬起頭,正看見門戶緊閉的「林氏雜貨」,他眨了眨眼睛。
在有心人的眼裡,林氏雜貨與從前北疆如今黎國的關係早就不是秘密,林氏雜貨賣的糖唯獨在北疆便宜得很,林氏雜貨賣的好酒唯獨不賣在北疆,還有開進了長江替黎國鎖住長江阻止南吳往海州運兵的薔薇號……不聲不響在各國間周轉不休的林氏雜貨背後站著的「南漢林家」早就跨過整個中原投了北疆。
稀罕的是,即使如此,他們之前經過陝州等地的時候還能看見開著門的「林氏雜貨」,梁國已經對黎國宣戰,他們仿佛已經「畏罪潛逃」,卻沒徹底逃走,只是退出了洛陽罷了。
這又是少年不懂的。
以前聽長輩們一次次講起的洛陽,講起的繁華處,在他眼中只有光怪陸離,詭奇荒誕。
從南市往慈惠坊去甚是便利,不過往北兩三里路的事,就這短短路上便能看見有一群又一群人抱著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大喊著「換米」、「換棉」。
洛水河邊,一卷卷草蓆靜靜擺著,少年愣住了,他回頭看向那些被凍成了青紫色的小孩子,忍不住說:
「郎君,我……馬……」
「你的馬是戰馬。」
郎君對這少年說。
少年低下了頭。
這一路上早把錢給舍光了。
郎君沒有說話。
徑直進了慈惠坊。
慈惠坊的姜府門庭冷閉,等了足有一刻,才有一個老僕戰戰兢兢來開門。
「這位郎君,請問是……」
「在下秦封江,密州人士,此次從襄州來洛陽,帶了我表兄從竹的書信給姜家老大人。」
「秦?」
老僕點點頭:「是二郎君家的二少爺來信了。」
二郎君說的就是姜清玄次子姜新廬,二少爺說的是姜新廬的長子姜從竹,在家中同輩行二。
他拿了信進去,再出來時已經又過了一刻。
「我家大人請你們進去。」
秦封江點頭行了個半禮,走進了姜家大門。
門內,鬚髮白透的姜清玄穿著素白大袍仿佛已經平地成仙。
「秦封江?好名字,江河萬古流,你卻能封江!大志氣也。」
秦封江直手行禮:「小輩見過姜大人。」
「天寒地凍,年關將至,你怎千里迢迢來了洛陽啊?」一邊說著,姜清玄將人引向自己起居的院落。
「來看看洛陽情狀。」
「情狀?人間地獄罷了。」姜清玄輕輕嘆息,「錢要麼流向黎國,要麼被世家積囤,之前皇后殺戮世家,用得的銅重新鑄幣,勉強能穩住時局,聖人重回朝堂,一面與世家媾和,一面想出兵攻黎,與韓熹強推那小錢,又阻斷商路,使糧價成天價,半年光景,光是洛陽就已經到了餓殍滿地的地步……一個冬天,死在洛水畔的屍首就有上千具,此間不是地獄,又有何處是地獄?」
「是的,極慘烈。」跟在秦封江之後的少年突然開口道,「河邊,就有死了小孩子。」
姜清玄腳下一頓,片刻後,一聲長嘆。
進了「待人來」,秦封江腳下一頓。
尚書令姜清玄少有才名,中年成朝中清流砥柱,晚年是大樑柱國權臣,他半生不羈笑傲於酒肆,半生攬權清談在竹林。
竹林,空了。
只剩下片片沒有被刨去的竹根。
「燒成炭,送人了。」跟在後面的老僕也看著那些竹根,小聲道。
送誰了?
自然是苦寒無盡的百姓。
「封江,來。」
站在門裡,姜清玄對著那有些怔愣的晚輩招手。
又對老僕說:「阿瀝,鹹肉還有吧?」
老僕手揣在袖子裡:「沒了。」
老神仙似的老人笑了:「那隨意整兩個菜。」
老僕點點頭,慢悠悠走了。
姜清玄轉頭看向秦封江:
「會下棋嗎?」
「會一點,許多年不下,可能生疏了。」
「縱橫之道,戰意也,怎會生疏?」
姜清玄樂呵呵地將自己之前下的棋盤打散,好像已經等這局棋等太久了。
……
看見錢昭儀的時候,聖后嚇了一跳。
「病得床都下不了,怎還來了此處?」
「妾心不靜,躺在床上也日日噩夢,來求聖后賞幾本《女則》之類的書,也能清正心思。。」幾日不見,之前還有幾分圓潤稚氣的錢絲兒連臉頰都凹了下去,寒冬臘月她掉進了魚池,幾乎沒了半條命,現在看著也是孱弱至極。
唯獨臉上還笑著。
聖后挑了下眉頭:「那你坐吧,想看什麼經書自己尋,別太耗神,趕在天冷之前回去。」
錢昭儀連忙撲地道謝:「是,多謝娘娘。」
剛用了午膳就來了,錢昭儀似乎是要在飛花殿裡生出根來,拿著一本《女則》就不動了。
花瓶外梅枝的影子漸漸變長,錢昭儀小心抬起頭,嚇了一跳。
聖后不知何時坐在了她的身側。
「不累嗎?」
「讀、讀《女則》便是知曉道理,絲毫、絲毫不覺疲累。」
「我是問你,為了躲他,這般辛苦,累嗎?」
聖后雖然失權,飛花殿的一應用度從不短缺,走著熱水的銅管讓屋內熱氣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