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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仲橋寫完最後一封書信,院中樹影已經悄悄摸到到了東牆。
一窗暮色映入房內,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些信送出去,那就不是世家拉攏了衛家,而是定遠公拉住了我陳家啊。」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夫人說都怪他不把那定遠公當人,可定遠公行事作風,又哪裡像個人了?!雙眼所見,口舌所言,刀鋒所向,全是兩京世家的財物,這是人能幹得出來的?分明是個吞金為食的妖怪!
陳仲橋甚至想寫兩句詩來抒發胸中苦悶,可一想家中猛虎在側,又沒了詩情。
「夫人回來了麼?」
「回大人,夫人還在客院未曾回來。」
這時,陳家四老爺一路疾走進了二房的院落,口中大喊道:「二兄!二兄!那狼匪怕是有什麼妖法!我家九郎十郎十四郎連著七娘十一娘個個都失了神志一般地誇讚她!」
陳仲橋聞言,皺了一下眉頭,說:「罷了,明日她便走了,家中孩子們久居深宅,難見外人,衛臻她行為舉止與常人不同,自然招這些孩子們喜歡,明日之後再好生教養便是。」
「二哥!那五郎呢?」
「五郎怎麼了?」
「九郎告訴我,五郎要要跟隨那狼匪學武,還要跟她去東都,二嫂已經答應了。」
「你說什麼?!」陳仲橋瞪大了眼睛,手指又摸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幾根鬍鬚,「你二嫂是去與她敘舊誼的,怎、怎麼連自己孩兒也賣了?」
客院內,一眾大大小小的孩子連著僕從都沒了蹤影,就連陳重遠都被自己的親娘打發去收拾行李。
坐在繁花樹下,崔氏手中羅扇輕搖,慢慢說道:
「狸奴隨著你去,總算是不用在這小小陳家裡蹉跎半生,我也可以放心了。」
斜靠在一側,衛薔拈起一枚糖漬的蜜果,說:
「兩年內,我要在大同開邊市,我看狸奴心性穩妥,待武藝小成,可以在那磨練一番。」
「開邊市?」崔氏轉頭看著衛薔,低聲說,「你從前年從蠻族手中奪回了長城一線,年前又兵出勝州,一路將他們追殺至陰山以北,他們如何會願意與你開邊市貿易?」
衛薔仍是看著手裡的蜜果,臉上有一絲淺笑:「現在的那個可汗自然是不願意的,無妨,換一個就好了,迭剌部野心勃勃,欲取遙輦氏而代之,去歲我殺了遙輦氏兩萬精銳,他們惶惶難安,如今我南下入東都,消息傳入草原,他們必然懈怠下來休養生息……迭剌部的耶律氏要是連這個機會也抓不住……」
她忽然笑得更開心了,眉目間都是說不出的暢快:「那倒也挺好,是吧,崔姨?」
崔氏沒有說話,一雙含水的妙眸定定看了許久,才說:「阿薔,我千言在心,卻又覺得字字淺薄,你、你長大了,戎馬半生,辛苦無盡,東都水深,諸事繁亂……無論如何,你多花點心思顧念自身。」
「我知道的。」說話間她把蜜果放進嘴裡,衛薔的五官頓時皺在了一起,她端起茶杯猛灌了幾口微苦的茶水,一時間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盡數散去,只剩了幾分少年莽撞的狼狽。
終於把崔氏又逗笑了:「我這蜜果還是學了你娘當年的做法,當初你們姊妹都愛之如寶,怎麼現在就吃不得了?」
心有餘悸地將蜜果碟子推得離自己遠了點兒,衛薔心有餘悸地說:「大概是苦吃多了,這甜我就受不得了。」
崔氏又是一默。
與故人重逢,總免不了提及舊事,若舊事喜樂,自然笑顏常開,可若……可若天涯海角,各自掙扎,如今重逢,便總覺無言勝有言。
有言皆是無心刀。
「阿薔,你……北疆自有你的自在,何苦又去入那東都的紅塵萬丈?兩京世家女兒被掠入了宮中,他們羞於顏面對此事竟然提也不提,仿佛是將自家女兒孫女都盡數舍了,不思救人,卻想以你為刀,想看你和阿薇姐妹相爭,趁著聖人病重,他們背地裡還不知道要做些什麼。這也倒罷了,眼下說是聖人病重,阿薇把持朝政,可我看邸報,總覺阿薇所做多是聖人……」
「您放心,我心中有數。」
一隻手輕輕拍在了崔氏的手上。
那隻手乾燥粗糙,掌心布滿了老繭。
卻是暖的。
「崔姨,此番我南下有三件事必成,其一是開邊市,接西域商道,這事得有聖人首肯,其二是羌人八部在宥州、夏州、靈州等地蠢蠢欲動,有割地自立之勢,自前唐至今朝中眾人對羌人總想行安撫之策,實在是養虎為患。」
認真聽完,崔氏面色有些為難,緩緩搖頭說:「西北四州有薛大將軍,他年年請攻羌人都未得應允,若是你……朝中不會允你出兵的。」
衛薔哈哈一笑:「我方才說是養虎為患,說不定在那些人心裡我才是真正盤踞北疆的惡虎,可世間事總得有人去試試,能及早發兵防患於未然是最好的。這天下有的是聰明人,越是聰明,越覺得火在遠山,有千百種法可對付,可風起火急,笨人都跑了,死的都是聰明人。」
「你竟然如此看重羌人八部?」
「大梁國勢不及先帝之時,羌人就像是北疆的豺狼鬣狗,見一膘肥體壯之人行動乏力,如何能不撲咬呢?」
崔氏捏著扇子的手指一緊,當年愛爬樹的女孩兒長大了,卻是長成了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