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頁
馬車突然停下,一頭髮全白的婦人從馬車裡下來,連忙對那女子行禮。
口中道:「使不得使不得,臣婦不過一區區婦人,哪裡當得主君這般行禮。」
「白梨夫人於千里外運籌帷幄,助定遠軍兵不血刃奪下太原三鎮,既是功臣,亦是恩人。」
曲白梨微微抬頭,便見那躬身行禮的女子面上帶著淺笑,字字說得真心實意。
「若論恩人,我夫君、兒子不成器,失了太原城,釀下滔天大禍,并州百姓依附陸家數十年,陸家卻並未擔起護衛百姓之責,幸有主君在北疆救下了無數被掠走的太原百姓,若說恩德,是我曲白梨當向主君叩拜才是!」
說完,曲白梨竟真的要跪下,被衛薔連忙攔住了:「本是我應做之事,不敢稱什麼恩德,反倒是白梨夫人您依大義行事,舍舊日身家,實在是可敬可佩。」
攀住衛薔的臂膀,曲白梨笑著道:「主君,我曲白梨既然拜你為主,總該跪下磕個頭才是。」
衛薔仍是在笑:「在定遠軍中做事實在是天下最苦的差事,我實在當不得您一拜。」
至此,兩人終於都不再推讓客套,曲白梨也不再坐車,同衛薔一同往城裡走去。
「從前此處是一家酒肆,別看這般小,酒釀的好,我還未嫁人的時候我大兄買了酒回去總要分我一半。」指著一處新建的書肆,曲白梨滿面帶笑,「那時蠻兵來襲,我送陸行出征的時候,就見那酒肆的娘子還拎著酒罈請將士們喝壯行酒,算來應是我少時那酒肆老闆的孫媳了。」
微微低頭,曲白梨一笑:「戰事不諧,阿蒙綁了我們這些女眷送出太原城,也不知這家酒肆是如何了,終究是我等罪業。」
蠻族奪太原城之後屠城數日,并州有些城被殺得連收屍之人都沒有,好端端一家世代相傳的酒肆,幸中之幸也不過是逃難去了。
「此事我還真能解了白梨夫人之問。」
衛薔對身後跟著的衛玔兒,讓她去將人找來,幸好也不遠,并州的新州學正是在從前陸蔚的私宅中。
曲白梨茫然看看,一頭白髮在烈日下有些灼目。
「主君是說那隋家酒肆還有後人在?」
「那是自然。也是巧了,我之前正是知道她從前在太原,才召他來太原……」
正說著話,一人跟著衛玔兒快步跑了過來。
曲白梨看了都要說,主君麾下女子跑得可著實快,仿佛專門練過似的。
「并州州學博士王無窮拜見元帥,拜見白梨夫人。」
「并州州學博士?」曲白梨被這官銜給嚇了一跳。
雖然她的親孫女陸明音也是東北都護府的學政,可到底那裡本是奚人、蠻人、靺鞨人所占之地,人煙稀少,明音去了能做的事也不多,算是混個來歷。
沒想到眼前這女子生得面黑手粗,看著也比尋常讀書女子結實,竟然是當了偌大并州的學政。
王無窮笑著道:「聽聞白梨夫人問起隋家酒肆,還說起有年輕娘子在太原城門口送酒,應該說的就是我娘或是我姨母,我娘是隋家女兒,太原城破,我外祖父母被殺,只有我被藏在屋內的地窖里,我在并州靠給人跑腿做事為生,過了幾年有北疆的車隊往蔚州送糧,正經過太原,知道我是孤兒,將我帶去了蔚州,我便在蔚州的孤兒院讀書,到十七歲時做了蔚州第四童學的老師,二十一歲做了雲州州學的助教,二十二歲考中了進士又升做營州州學博士,今年又被轉調到了并州。」
她言語無奇,是一貫的徐徐道來,帶著久為人師的穩妥,曲白梨的眼卻紅了。
許是為她年少坎坷如今高位而快慰,又許是得知古人有後悲中帶喜。
「王無窮,你這名字是自己起的?」
「是,從前只有大娘作稱呼,連夫子教了我習字,我便取名叫王無窮。」
「好名字!」
曲白梨慌忙要取了身上玉墜下來給王無窮作禮,被王無窮婉拒了。
眼淚滴在王無窮的手背上,她抬頭看了這老婦人一眼,反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替我外祖阿娘和姨母多謝白梨夫人惦念。」
曲白梨笑了笑,又有老淚流出。
「以後太原總會更好,再無蠻人能踏破此城,這太原城裡也再無我這般長大的孩子,這是值得欣喜之事,夫人別再哭了。」
這是被晉軍、陸家、曲家都舍在了太原城的孩子,她到了北疆,長成了這麼一副模樣。
曲白梨心中一頓,她從前幫定遠公、認定遠公為主君大半是為了自家的明音能在她手下過得更好,真到了十幾年未再見的太原城,她才明白她心中的悔愧甚至恨其實都與自己的孫女無關。
太原、百姓……都在她曲白梨心中隱隱作痛了快二十載。
這些痛楚是她的。
不是旁人的,只是她的。
明年就要七十了,她終於回到了一個會讓自己心痛難忍之處。
時近正午,又熱了些,衛薔便先讓曲白梨用了午食,做的也都是太原當地的飯食,一碗細軟的「易斗面」是被廚子用雙手拉出來的,配上一碗山珍菜蔬調的素麵湯妥帖又不令人生膩。
午後,曲白梨對著銅鏡重整了衣裙,走到衛薔低聲道:「主君,我想去見見陸蔚。」
衛薔允了。
曲白梨在洛陽時就將自己的笨重的大件都小心換了錢,珠釵臂玔等物她要給明音留著,其餘的都給了主君,只求能將太原城建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