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頁
瘦高的女子走上前拉住他的臂膀:
「髒衣由得旁人處置,走,我帶你去吃烤肉胡餅,那店家是從北邊遷來的,味道比起北疆的也不差,吃完了咱們還得跟同行之人匯合,今日怕是得趕路到人定之時*。」
重新站在天光下,一切仍是晦晦不明,可只一條鎖鏈鎖了自己和林昇,沈秋辭的眉眼皆是被帛帶遮住的舒展。
他聽見了四月的鶯啼。
翠葉生發。
新花將綻。
林昇穿著勁裝皮甲,外面罩了斗篷,兩人並肩,也無人能看出是被鎖在一起的。
偶爾手指和臂膀隔著斗篷撞在一起。
人間就是好人間。
……
洛陽城中,天下第一才子、南吳聖台大學士謝引之笑著道:「衛氏建黎,已是梁國叛逆,本使實在不知梁國竟衰微至此,滿朝文武在列竟無一人敢提出兵伐逆。」
竹林簌簌作響,坐在棋盤前的老者低著頭,謝引之話還未說完,就聽見一陣呼嚕聲響起。
老僕見狀連忙輕拍老者讓他醒來。
「嗯?棋走到哪一步了?我要占中腹!」
白透了的長須從棋子上划過,依稀可見有晶瑩,是口水流在了鬍子上。
謝引之兩指拈子端坐,如一方陳硯。
五十年前姜清玄在長安騎驢過酒肆,數千里外金陵城裡八百士子競相學白衣。
五十年後,在謝引之面前的只是一個昏聵老朽。
他的兩個外孫女在北地爭輝,他的這幅枯骨在皮囊里漸漸委頓,才華與銳氣都已經凝成了舊日的傳說。
謝引之微微低頭:
「姜相,一旦吳國沉陷,衛氏女同室操戈便在眼前,姜夫人僅剩的骨血若是都能保下,想來她在泉下也能心安。」
「啊……」老者擺弄了下棋盤上的棋子。
竹林里只有風聲陣陣。
自從他稱病之後,這片竹林里已經很久沒有像從前那般熱鬧了。
看著一枚黑色的棋子落下,謝引之也落了一顆白子。
老者哈哈一笑,又落一黑子,連忙從局中揀去了幾顆白子。
這是他贏的。
謝引之放下手中棋子,輕嘆一聲: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庇護梁後二十餘載,終究要看她在七步之內如何成詩。」
額前不勝簪的亂發被風吹得大動,老者弓著背收拾棋局,揀了幾下又打起了哈欠,幸好沒有再睡過去。
「年輕後生,當不來老成說客。」他似笑似嘆,「蘇秦張儀,朝秦暮楚,事無定主,你只學了皮毛。智暉小和尚教你入世之後再求出世,卻沒教你入世,既然一顆心只求塵世外,自然不屑寄身帝王家,又怎做得了縱橫之事。」
一把黑子落在棋盒裡,多餘一顆白子,被乾瘦蒼老帶著極重筆繭的手揀了起來。
「謝昶一心事大梁,卻死在申家手裡,小後生,你也先自尋後路吧。」
白色的棋子被輕輕放在天元上。
謝引之微微抬眼,只見姜清玄一雙蒼目直直地看著自己。
垂眸一笑,他將那枚白子收到自己這邊的棋盒:「學生要在洛陽尋兩個人,尋到便走,倒也無意做蘇秦張儀。」
「哦,那就好。」
因把僕從也打發了大半,竹林也無人打理,隔年的老葉被吹打成了青灰色,飄飄然落在空蕩蕩的棋盤上。
「南吳偷襲大梁的復州,造下殺孽重重,謝使在洛陽睡覺時候還是驚醒些。」
「學生知曉,多謝姜相提點。」謝引之站起來,腳下一陣脆響,竟是戴了鐐銬。
他如今還是大梁的階下囚。
這位天下第一才子轉過身要去,又轉回來對姜清玄深深行了一禮。
「姜相,春風漸暖,南吳百姓也在水火殺孽之間……」
老者打了個哈欠,仿佛閒話道:
「金陵貴子多豪奢,金花玉樹繞台城,青牛拉車使棉布鋪地,為賽牛車更是暮春之時直踏太湖岸邊千畝良田,湖岸漁農人家家破人亡不可勝記,這就是去年之事,死些該死之人,世上殺孽也能少兩分。」
老竹蒼翠,韌而不彎,不過葉子亂了些。
短短几句,說得謝引之無言以對。
南吳也罷,北梁也罷,世家豪族人人將百姓當魚肉,想從他們的身上取下用之不盡的膏脂,淮水兩岸早成了一把把苦柴,只等被人付之一炬。
至今日,大火熊熊而來,誰可抵擋?
以何抵擋?
在此局中做事難。
旁觀亦難。
想要不與天地同焚,也是無路可走。
無聲地長念一聲佛號,謝引之又對姜清玄行了一禮。
看著年輕人的背影,姜清玄無聲搖頭,張了張嘴,他想說句什麼,左右看看,才想起衛瑾瑜已經走了。
從蘭也走了。
如端也走了。
走了,走了罷,走了才好,天地將新,與之同焚,將自己錘鍊一把,才是新人。
「今天,宮裡有信麼?」
老僕搖頭。
姜清玄嘆了口氣。
拈起棋案上的枯葉,他低聲道:
「備上一具薄棺,不拘木材,千萬不要笨重的……我書房裡有一本新抄的《荀子》,放進棺材裡,等上幾日,就算是陪葬了。」
老僕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