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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也沒有再自稱「奴」。
「我那時剛成婚一年,還是新婦,躲在翁婆身後,他們那些人,殺蠻族殺不了,打自己人……威風十足。他們打我家郎君,打得我郎君求我,我翁婆求我,一同逃命的書生,剛剛還罵那些兵無恥,挨了一頓打,也來勸我。」
背著身子不敢看那女官人,女子看向自己摁住銅鏡的手。
「他們勸我說,這都是為了救我家郎君,可……十多天過去了,我們終於到了洛陽城外,那群兵走了,他們也不要我了。」
「郎君扒著我的鞋求我的,到了洛陽,他問我為什麼還沒有自盡。我翁婆也問我怎麼還能活著。那一同逃命的書生說我自然不願,就該學綠珠去墜樓的。*」
「我記得那個書生姓劉,叫劉同墨,我從前那郎君姓金、金繼宗,祖上也是官宦人家,他們在洛陽投了親……為了活命,我先是給一姓韓的郎君做妾,他到齊州想要謀個差事,我也跟他來了,沒想到來了齊州發現呂家才是這兩州的天,那姓韓的郎君為了巴結上官,便欲將我送人,他那上官家裡死了妾比活著的還多,我到了那地步也只求活著,又如何肯去?賣一人是賣,賣十人百人我又不是沒做過,便索性勾搭了齊州府軍一校尉,他將我偷出來安置了北海,才一年多,我就從妾又成了外室。後來那校尉人也沒了……」
她抬手以袖擦臉,卻發現自己眼睛是乾的。
哭不出便又笑了。
「這些年人來人往,總有幾個酸文人睡了個女人便覺得自己修道成仙了,還到處誇我是能識人的,又有窮酸文人來我這想扯著我的裙子過活,只把我吹得仿佛是個紅拂女一般,這次才招惹了鄭刺史……女官人,你誇我好看,可能看見這皮囊下面,只朽得剩一張麵皮,揭開一看,能髒了你的眼。」
微微垂著頭,好半晌,這女子袖子一甩,「咯咯」笑了兩聲,抬聲說:「奴又把女官人你當那些想要救風塵的郎君了,這些故事,奴都說膩了。」
她轉過身,臉上的笑露了一半就僵住了。
「女、女官人!」
「天下間不平之事我也經過,六年前,一隊蠻人潰兵從檀州南下,將我與我娘一同掠走。一個月後,元帥救了我們母女。」
清瘦的女子解了上衣,只著白色的裹胸,她背對著那目瞪口呆的女子,露出自己的脊背。
六年前,柳般若才十三歲。
她的背上有刀傷有燙傷,斑駁縱橫,竟幾乎無一塊好皮。
「我被人稱有佛像的阿父從未尋過我們母女,我便隨了母姓。」
「你之痛,我經過。不止我,北疆千萬女子皆經過,初代入勝邪部女子多從蠻族軍妓營中脫身,能活過三十已是僥倖,卻還爭著入勝邪部當討人罵的訊官,只因她們不想有一日自己的同袍也成了那殺掠女子的匪兵,願北疆永是求生者能生之樂土。她們教我『曾入地獄者,更捍人世之喜樂』。北疆十年才有今日,一群人求生都如此艱難,何況你一人漂泊?」
「所以,你,不髒,好看,且,應活,應堂堂正正地活。我非虛言,你經百難而求生,仍心存善念,本該活得更好,此乃世間應有之義,此乃正道也。」
柳般若極瘦,她十三歲經歷此劫難,小小年紀又哪裡受得住?就如她所說的那些女子一般,她也早就傷了身子根基,六年後,看她脊背上只有肋骨支離,越發顯得斑駁駭人。
可這般的她說話極是有力,似是將十三歲時自己的驚懼痛苦皆凝結之今日,方成了一千金重錘,將旁人身上那層自憐、卑弱與自厭自棄結成的落網一併砸開。
那女子看著她的背,用手捂住了嘴,她眼中一陣模糊滾燙,是有淚從其中滾落了出來。
第78章 秋葦 「鹽倉鬧鬼,這般好的藉口鄭衷若……
除了救出北海縣令,衛薔給衛燕歌的另一個任務是查明呂家鹽倉所在,若是藏鹽眾多,為了截斷他們賣鹽換錢之路,務必尋機毀之。
潛入鹽倉此事對衛燕歌來說不難,呂家護衛鹽倉是以自家部曲把守,一面怕有人攻進鹽倉搶鹽,一面怕部曲監守自盜,所用之法就是在鹽倉附近以木籠罩起來,因鹽燒不壞,他們也不怕有人闖入縱火,只要躲過了外面的部曲,內中防衛甚是鬆懈。
一日清早,衛燕歌帶了承影部一身形靈巧的女斥候二人緣架而上,便到了鹽倉頂上,兩人拆去一根木架,便入了鹽倉之內。
「鹽比我們想得要多。」
看著壘的足有一丈高的灰白色鹽堆,衛燕歌搖了搖頭,這般的鹽倉,光此地一處,就有十二個。
嗅著滿滿的腥咸之氣,衛燕歌低聲道:「呂家鹽倉里的鹽哪怕換不來五萬貫,三萬也定是少說了,還是得想辦法將鹽倉里的鹽毀了。」
「是,將軍,不如我們趁著下雨時挖開鹽倉……」
「可要多大的雨呢?」
說話時,衛燕歌蹲下,先是敲了敲腳下的木板,抽出背後腰刀,一刀劈下去,便露出了中空木板之下的土地,看了看那地,她直接摳了一塊下來,那斥候立時拿出火鐮,讓衛燕歌對著光將手中那點土看清楚。
「這地面像是混了乾的苔蘚。」
苔蘚吸水,這呂家的鹽倉外木頭都刷了防水的膠,以卯榫結構相接,外面的水進不來,這鹽倉里的濕氣就被這些苔蘚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