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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知道的是,叛軍幾番調度,已經兩日沒怎麼吃東西,剛一停戰便有些耗不住了。
夏日天熱,太陽照在下過雨的地上不多時就隱約有水汽蒸騰,蒸得人幾乎要化了。
叛軍兵勇們或躺或坐,又累又餓又熱,一點力氣也不剩。
之前帶著叛軍們沖向敵陣的校尉名叫錢展,之前沒有帶人衝出包圍,他便為難了起來,懷裡僅剩的糧食早被雨泡爛了,加一鍋澄過的河水煮了成糊糊勉強算是一頓飯。
戰場上被殺了的牛馬都成了他們的糧食,有人餓極了,顧不上生火就連血帶肉地塞進了嘴裡。
見此景,錢展皺起了眉頭。
他原本是鄜州一家農戶,六年前鄜州大旱,他為了多換點糧食給妻兒,與同村十餘名青壯一起投到了彰武節度使麾下,彰武軍六年來多是應對大蕃和羌人偶爾越境侵襲,一年也沒有幾次大的戰事,因應勇殺敵,又與一位副將攀上了交情,錢展一路升到了校尉,也算吃起了官糧。
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般過了,可彰武節度使突然造反,他們彰武軍上下一夜之間成了叛軍。
喝完最後兩口糊糊,錢展站了起來。
這片戰場上的屍體太多了,天氣又熱,若是這般放任下去,不用別人來打,他們先得給熏得投了河。
「咱們把同鄉的屍身收殮了吧。」他對其他人說道。
有些人原本啃著牛肉正高興,聽了這話,紛紛站了起來。
目之所及,皆是被踩踏過無數次的屍體。
錢展彎下腰,將一具屍身犯了翻了過來,那人臉上全是泥,錢展嘆了口氣,用陶盆打了水將那屍體的臉沖洗了乾淨。
人群中突然有人發出一聲哀嚎:「阿財!你怎麼就這般死了?!」
一漢子跑了過來,從錢展的懷裡將屍體搶了回來。
似乎是被人一棒子敲醒,剛剛還在一種怪異喜悅之中的倖存之人紛紛醒了過來,去找自己同鄉、同伍。
天快黑的時候,死去的人整整齊齊一個接一個被放在地上。
有個老兵被砍斷了腿,血一直止不住,眼看也是要死了,他求人找出了他侄子的屍體,自己扒著泥爬過去,躺在了那旁邊,不多時就沒了聲息。
錢展帶著十個人走到了河中府城下。
城門上陳家部曲張弓以對。
「我來與你們換些木鏟。」錢展說道。
在他身後百丈之處,叛軍們沉默著把一些穿著陳家部曲衣衫的屍體堆在那。
「我要葬了我們同袍,你們也把你們的人帶走吧。」
陳家部曲們面面相覷。
當兵的還是眾人來自各處,原本素不相識,部曲卻是世代相傳供奉於世家,父子兄弟同戰迎敵是尋常之事。
在百丈之外,就是他們的兄弟、父、子……
城牆上一支箭射了下來。
「我們與爾等叛軍無話可說!」
身邊有人痛罵道:「我們是叛軍,那些可是你們父兄同袍!校尉,我們就不該做這好人!」
罷了。
錢展帶著人後退,那一堆屍體就留在了距離河中府百丈遠之處,天氣這般熱,到了明日夜裡大概就要臭了。
一面想收殮同袍,一面又怕兩面再攻過來,錢展便只安排四千人用槍矛刀等物挖坑埋屍,半日一換。
換班挖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白天,叛軍屍體被埋了大半。
清晨時分,挖了後半夜的錢展打著哈欠正要小憩,聽著一人道:「走得早,好歹有我等收屍,我等死了,又如何呢?」
錢展說不出話來。
如何?不過是被人罵「叛軍」罷了。
第二日比前一日還熱,不說屍體,連他們捨不得吃完的牛馬都臭了起來,做飯的陶盆連接水都不夠用,有人把牛皮剝下來盛了河水慢慢澄淨,水是乾淨了,喝起來也有一股臭氣。
人們卻仿佛喝不出來似的,他們身上都有血,血臭屍臭縈繞不去,口鼻之中早被塞滿了。
屍坑也更難挖了,握慣了刀槍的手上起了水泡。
錢展已經明白了,這些朝廷和世家的是要困死他們,他們不打算再與他們對戰,把他們活活餓死倒是更容易些。
空蕩蕩戰場上,連敵軍的影子都看不見,只能看見死了的屍身。
「校尉,不如我們往北逃吧。」
錢展看向說話那人,道:「北面有定遠軍。」
「我就是說往定遠軍那逃啊!」那人生了雙黑亮的眼睛,臉上黑紅還糊了泥,讓人看不清長相,「定遠軍那有糧食,咱們沒打定遠軍也沒殺定遠軍,他們總不能看著咱們餓死吧?」
錢展皺起了眉頭。
「咱們可是叛軍……」
那人往錢展身邊湊了湊,掰著手指頭說:「咱們現在就三條路能走。一條路是死等,等死,一條路是咱們降了朝廷,校尉你看看,這些人為了要困死咱們連自己同袍的屍身都不顧,咱們降了他們能有什麼好下場?還不如降了定遠軍,我有個同鄉是斥候,跟我說看見咱們以前被抓的人都在絳州種地,雖說是被嚴管著,一頓可是能吃兩碗粟米飯。」
錢展著實為「兩碗粟米飯」心動了。
看了一眼這看不清面目的兵卒,他又看看四周,小聲道:「我們上萬人,去了絳州,只怕定遠軍也養不起了,不如你去看看,若是能行,就跟定遠軍打聲招呼,回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