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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一個姑娘晃了晃,臉色白的像一張紙。
她們看著穿著茜色大袍的定遠公,一時間畏懼得像是暴雪來臨時無欄可歸的羊羔。
「第一,我知你們從小在家嬌養,可在此處,鋪紙磨墨,穿衣洗漱,洗碗洗衣,鋪床疊被,屋舍打掃你們都要自己來動手。」
「第二,聽課之外,每日夫子還會留下功課,功課必要完成,按照年級大小分成『春』『秋』兩部,每部設助教一人,每旬一考,每部考試成績最差的三人就要掃一旬院子。」
「第三,每部再分『風』『雅』兩隊,設隊長,每旬考校、平日言行皆以分計,計分之事由各位夫子和你們的督官衛清歌來做,一月一結,結出一部中分數低的一隊每日清早要去廚房幫忙。」
說完,衛薔看著她們。
姑娘們也看著定遠公。
衛薔挑了下眉頭,問道:「你們可有什麼不明白的?」
薛洗月自然明白這些姑娘是如何想的,想想上陽宮裡那些折騰人的法子,到了這裡只聽了「掃院子」「廚房幫忙」,自然驚詫至無言。
於是,她先抬頭回道:「回國公,沒有。」
「好。」衛薔笑了,「薛洗月你就當秋部的助教。」
薛洗月瞪大了眼睛。
她並非出身世家,在這些姑娘中一直是不被看見的人物,她也樂得清清靜靜自尋前程,在上陽宮時也只有裴盈那小丫頭跟她兩個有幾分相濡以沫的情誼,國公大人讓她盤點庫房,她還覺得自己早早被用上了,沒想到庫房盤完了還要接著讀書,讀書也就算了,怎麼先說了一句話就又有了差事?
「春部也要一個助教……」衛薔看見有幾個姑娘的臉上浮現躍躍欲試之態,「鄭蘭娘。」
鄭蘭娘有些驚惶,隨後才是喜悅。
「是,是,國公大人!兒,啊,我,我盡心竭力……」深吸了一口氣,鄭蘭娘突然覺得從那棵靈芝而來的苦痛懼怕和悔恨都成了委屈,委屈被壓成了淚,她又把淚憋了回去。
「謝國公大人,我必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先把各自的兩個隊長選出來,我等著看你們表現。」衛薔對著紅了眼眶的少女點點頭,仿佛她鄭蘭娘與薛洗月並無什麼不同。
說完了定遠公府的規矩,衛薔便想離開,可那銀杏那薔薇又入眼帘,她又停住了腳步。
「昔年有一人,在此處時,也如諸君之昨日,自以為波瀾永寂,歲月長寧。」
清風拂動綠葉,簌簌有聲。
在葉聲中衛薔握住了自己的刀柄,緩緩走向站在七十四位姑娘的中間。
「此人如今復又站在此處。」
衛薔四五歲就被祖父、父親帶在身邊,本就少回長安,更遑論洛陽,可那些昏黃暗夢中,除了小時候在雲州軍營校場的摔打玩鬧,也會有這些地方,這些樹,這些花。
祖父去後,她在這裡住過些日子,那時覺得院窄屋低,只喜歡躺在石頭上看樹葉招搖。
誰能料,那時的窮極無聊,後來也是不可再有的歲月?
「她亦曾恨這世間風浪不休,她明明未做過一件大事,卻在破家之禍中如一片枯葉,幾番掙扎不得解脫。這世間可恨之處,便是此等事端永不止歇,當年是世家寒門黨爭之亂,如今亦是世家寒門黨爭之亂,當年是我這衛家女,如今是你們兩京十三世家之未嫁女無一倖免。」
心中將舊夢一抹,衛薔看向這些細骨柔腰的姑娘們。
「我亦問過自己錯在何處,家世出身?容貌秉性?乾寧十五年春,我融了一把從南吳流兵手中換來的橫刀,請工匠打造了一把刀,後來隨著我年歲漸長,氣力越大,刀漸漸被打造成如此模樣,而這刀,就是我給自己的一答。
「答我錯在何處。」
薛洗月、鄭蘭娘、陸明音……甚至裴盈,很多姑娘,她們抬頭、轉頭紛紛看向了那持刀之人。
她或許是定遠公。
可在她這舊日的院落中,她也許只是一個能解她們心中所苦的前輩。
她們到底做錯了什麼?離家到上陽宮,被封為女官,又被派往北疆送來了定遠公府,她們不知因果,不知前路,只知道萬般辛苦皆壓在她們的身上,而她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衛薔卻笑了,她笑著看著曾經滿目繁花如今已成了老藤的薔薇,對眼下站在銀杏樹下年少的姑娘說道:
「我之錯,錯在我無謀事之智,無決斷之心,無行事之能,所以我亦曾只能隨波逐流,不求自尋善果,只求忘卻前塵。」
好像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陸明音抬手捂住了半邊腦袋。
鄭蘭娘一手攥緊了書案上的紙頁,任由一篇「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被揉皺成了一團。
她讀孟子,亦從來自以為「王」,有孟子面授「仁」道,至此時,方醒悟自己不過一隨波小民,聞車馬之音便悲喜不由自主。
想起幾月來比話本還紛亂的命運跌宕,薛洗月想要低下頭,還是硬撐著自己繼續看向前面那人。
看見她茜色繡袍上有墨線繡出的纏枝花紋。
胸中喧囂無數,耳邊卻仿佛安靜了,連風聲都不曾聞。
「好在,我以此刀搏殺了出來。」那人的聲音輕輕的,仿佛就在每個人的耳邊,「今日的我已建出了一個北疆,一多風,多沙,多雪,亦多戰火之地,可在這般的北疆,你們盡可去求謀事之智,決斷之心,行事之能,只要諸君想要這些,北疆絕不予半分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