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頁
他有意換了一身黑衣,悄悄來到斛律偃屋後的竹林中,他緊張得心臟都快蹦到嗓子眼裡了。
入夜後的藥宗堂安靜得聽不見一點人聲,其餘人幹完活後就紛紛躲進了各自的屋裡,生怕出來晃悠不小心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丟了性命。
只有燕豐還在輕手輕腳地往前走。
可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他的心尖上,落不穩,好似隨時都能摔下去。
他艱澀地咽了口唾沫,捏著煙筒的手心慢慢浸出一層冷汗,以至於煙筒的表面摸上去又滑又膩。
這個煙筒的外表形似毛筆,卻比毛筆更細更短,能夠輕易隱藏於衣袖之間,而裡面裝著他自製的毒煙。
毒煙無色無味,只要散入空氣中,便會對方圓一里以內的活物造成影響。
這麼一筒毒煙,用來對付一個斛律偃足以。
燕豐來到斛律偃所在的屋檐下,繞到窗台外面,往指尖上沾了些唾沫,在窗紙上戳出一個小小的洞。
這種時候,他難免想起他和斛律偃過去相處的點滴。
他很小便認識斛律偃了,他還記得他爹剛死,家裡只剩他和他娘相依為命,可他娘還是冒著生命危險藏下了那對來路不明且被人追捕的孤兒寡母。
斛律偃的娘是個年輕又美貌的女子,似乎身子有損,干不得太重的活,但憑著一張美麗的臉,她找到了一份在米莊後院打掃的差事。
那份差事的月錢不多,好在能勉強養活他們母子。
只是好景不長,米莊那個色眯眯的老闆看上了斛律偃的娘,並變著法兒地對斛律偃的娘動手動腳,甚至有次險些在後院角落強要了她。
那件事被米莊的老闆娘撞破,老闆娘當場大發雷霆,命人將斛律偃的娘趕了出去。
自那之後,好運再也沒有眷顧過他們母子。
斛律偃的娘找過各種各樣的差事,洗衣、做飯、干雜活等等,卻又因為各種各樣的緣由被打罵驅趕。
她美麗的臉似乎成為她身上最大的污點,隨著時間的流逝,污點也越積越多,直到最後,她整個人從裡到外都黑了。
她去了醉城最大且最有背景的那家妓/院,一躍成為妓/院裡的頭牌,只要有人給出足夠多的錢,便能和她共度一夜春/宵。
也是從那時起,她性情大變,時而清醒時而瘋癲,斛律偃的性格也從活潑開朗慢慢走向沉默寡言,他日漸消瘦,可身上遍布的淤青始終沒有消散過。
那些年裡,燕豐是斛律偃唯一的朋友,他帶著斛律偃為填飽肚子而做過許多偷雞摸狗的事。
後來,他發現了斛律偃身體上的秘密。
起因是斛律偃在他娘接客時躲在柜子里被客人發現了,還得罪了客人。
那個客人是本地有權有勢的官老爺,憋了滿肚子的火氣,全部發泄了在了斛律偃的娘身上。
等得到消息的斛律偃和燕豐匆匆趕回去時,斛律偃的娘已經被那個客人用鞭子抽得半死不活,妓/院老闆以為她活不成了,不捨得在她身上浪費珍貴的丹藥,便讓兩個小廝拿來被褥把她裹起來準備找個地方埋了。
斛律偃衝上去,趕跑了兩個小廝,隨後當著燕豐的面用牙咬破手腕上的皮膚,將血餵入他娘嘴裡。
再後來,他那個被鞭子抽得遍體鱗傷且奄奄一息的娘竟然好轉了,甚至只用兩天的功夫便養好了身上的傷。
這一切都是註定好了的。
當斛律偃從他娘肚子裡出來的那一刻起,他要經歷的所有事就被上天安排得明明白白。
要怪就怪他自己吧,天下那麼多姓,他偏偏姓了斛律。
也可以怪他娘,明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體質,明知道自己生下來的孩子會面臨什麼樣的危險,卻還是把斛律偃生了下來。
反正不怪他燕豐。
就算沒有他,還有張豐李豐王豐。
所有想法都發生在剎那間,等燕豐收斂了思緒,他已經將煙筒的一頭放入窗紙上的小洞中。
永別了,斛律偃。
他在心裡說道。
感謝你在兩年過後的今天還留我一條性命,但今日之事,可別怪我,或許你早該死在十多年前被人追捕的那個夜晚。
不。
或許你最初就不該出生於這個世上。
燕豐在冰涼的夜風中深吸口氣,正要打開煙筒的蓋子,卻冷不丁聽見一陣咳嗽聲。
那陣咳嗽聲離得極近,嚇得他猛地一個哆嗦,手上的煙筒沒拿穩。
啪嗒一聲。
煙筒落到了他腳邊。
他到底穩不住氣,內心的慌張全部寫在了臉上,還沒來得及彎腰撿起煙筒,就看見一道白影從另一邊的屋檐下轉彎走了過來。
是穿著白衣的羋陸。
羋陸手裡提著一個燈籠,暗黃的火光映著他那張白皙的臉,他的表情有些緊張,待看清窗外之人是燕豐後,才似是鬆口氣一般。
燕豐做賊心虛,立即繃直身體,結結巴巴地喊道:「宗、宗主,這麼晚了,你怎麼出來了?」
羋陸不答反問:「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頭?」
燕豐攥緊的手心裡出了一層冷汗,他害怕羋陸起疑,拼了命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臉部表情。
偏偏越想越做不好,即便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也能猜到自己此時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不自然。
「我、我來看看斛律偃。」燕豐為自己找補道,「他昏迷了這麼多時日,也不知何時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