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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跪在地, 拾起一旁的碎片,用此生最為真摯的眼眸,望著她的父皇。
皇帝依舊是剛剛的模樣,面上讓枝枝看不出一分失態。在她未曾捕捉到變化之際,就固住了心神。
她輕輕笑著,欣賞著父皇眼眸中不知道用多少年沉澱出來的平靜。
她自認為, 她從未有這般冷靜。
無論是當時的大婚,還是如今的...對峙。
她緩緩啟唇, 聲音很平緩,卻無端讓人聽出一股意猶未盡的尖銳。
「父皇,不好奇嗎,為何我自落水之後,變了許多?」
她依舊含著笑,那話語卻尖銳得,像她手中握住的瓷片一般。
剛剛那一瞬,她想了許多。
有什麼東西,能夠讓父皇熟悉又陌生,還能夠像一支森寒的銀箭,狠狠地刺入父皇那顆不知道有多少層盔甲的心。
瓷片映出來的燭光晃了眼,她的指尖滴落鮮紅的血珠,那一瞬,她突然想到了。
如若真的要尋,上一世的她,難。
但這一世的她,的確...是有的。
此時,她的眸最為真摯,她輕輕地等待著父皇的回答。
眉宇間那一抹笑意,帶著一股淡如水的自信。
皇帝眼眸中生了些趣味,罕見地表露出來:「的確,變了許多。」他的聲音,有一種和枝枝如出一轍的平淡。
這一刻,皇帝看著枝枝,心微微有些軟。
這種軟,不切實際。
是那種,只有在醉酒或者睡夢中,才能有的「軟」。
酒醒了,夢醒了,枝枝便只能是他棋盤上一刻舉重若輕的棋子。
他的計劃,要下的那盤棋,牽一髮而動全身。
他容不得出錯。
從前他覺得,在他的三個子女中,枝枝與他,最不相像。
畢竟,枝枝的脆弱,是從外表到骨子裡的。如若不是生在了皇家,這一張臉和脾性,只會給她帶來無盡的禍端。
十多年來,他從枝枝的眸中,看不出一絲用皇權養出來的野心。
甚至,在皇權之下,他的枝枝,在暗地裡,依舊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這樣的枝枝,他的女兒,與他,實在是不太相像。
或許是像那個那夜誤闖入宮殿的宮女,如若收斂一些善念,稍有野心一些,也不至於被皇后害到如此地步。
他未去護那個宮女,但是若是那宮女來尋求他的庇護,他或許會施捨一些。
畢竟,被算計,只能算是那宮女的蠢笨。他沒有再多去計較,已是仁慈。
他努力在心中勾勒出那宮女的模樣。
但他,實在也不記得那個宮女了,連著名諱,他都不曾問過。
枝枝不像他,他曾經想著,這般也好。
如若枝枝像他,為了染黛,他如何也不會留下枝枝。
一線生機,也不會給。
但是現在,看著眼前的枝枝,皇帝突然意識到。
或許枝枝,才是與他最相像的一個。
只是枝枝,太擅長偽裝了。甚至那些年,她應該都騙過了自己,所以才能全然讓他瞧不出端倪。
但如若,是因為枝枝本性,應該從暗門那一日後開始轉變,為何會是落水前後呢?
如若不是本性,那是什麼,讓他的枝枝,突然改變了?
皇帝眼眸中的笑都慎重了一分,但他自己並未發現。
楚映枝依舊半跪著身子,瓷片用光滑的一面,一下又一下地劃著名指尖。
血珠慢慢染紅瓷片,她含著笑,渾然不知的模樣。
她輕輕掛著笑,用平靜的語氣說著驚人之語。
「父皇,前一世,枝枝落水之後,並沒有那麼快被救上來...」她的聲音有些輕,像是在緩緩回憶其中細節。
房內的香依舊在細細燃著,木門外的人沉默地離開。
在這看似寂靜的夜色中,枝枝的聲音不算喧鬧。
「那時的枝枝,哪裡接觸過鳧水,落入水中,直接被水嗆暈了...待到再醒來,便是在床榻上了。半個月後便是及笄禮,可是因為落水,整整三月後,枝枝才去了病氣。」
她看著父皇的神色,滿意地從他片刻的蹙眉中分析出父皇情緒。
看著,父皇並不像不信的模樣。
她繼續說道:「三月後,枝枝雖然能夠下床了,但是身子就壞了。御醫們...日日為枝枝診脈,也診脈不出病症...」
說到這,也不看皇帝,她突然頓住,輕聲嗤笑了一聲。
「倒是枝枝未考慮周全,父皇想知道的...哪裡是枝枝的結局。」
她未看見,在她說這話時,皇帝的眼眸陡然抬了一下。
他眸光帶了些狠,因為藥發軟的身子無力地移動了一些。
枝枝說...結局?
他幾乎是瞬間知道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但他還未表現出來,就聽見枝枝平靜著說道。
「父皇,你想知道,阿姐前世的結局嗎?」
此話一出,兩人皆沉默了會。
結局?
這不是一個好詞。
代表結束,再不可挽救的事實。
如畫本子的最後一頁,故事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這種一種,永恆的死亡。
皇帝抬頭,他這一生,從未有過一刻,如此...痛恨「結局」這兩個字。
像是褪去了全部偽裝,講起上一世的事情的時候,楚映枝無比地冷靜與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