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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穆空青脾氣有多好, 而是他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在來到這裡,成為某種觀念下的既得利益者之後, 在面對眼前這些受害者時, 很難不帶有一份愧疚。
不過這份愧疚,不足以讓他容忍穆四丫這種毫無底線的行為。
當下已經數十年不見戰事了, 王朝不缺人丁, 也就盛行起了所謂的「貞潔牌坊」。
這種以守貞為榮的風氣愈盛,也就導致了對女子的壓迫愈重。
這其中,又對未嫁女最為嚴苛。
就好比當年穆梅花死得不明不白,村里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她為何離世, 而是未嫁女子的屍骨不能進村,讓穆老頭他們先將棺材抬走埋了。
因為在世人的眼中,未嫁的女人沒有家。
宗族處死一個已婚婦人,還要經過她夫家的同意。
可族中若是要處死一個未婚的女人, 她的娘家卻是沒有反對的權力的。
穆四丫這次的謀劃,但凡有一丁點不巧,一直照顧著她的親姐姐,就要被抬出村子,和穆梅花作伴了。
每每想到這種可能,穆空青心底就一陣發寒。
他大姐一貫清醒得很,怎麼可能收下穆大力的信?
穆家除了幾個女孩和穆老頭外,其他人都不識字。
就算信被看到了,也很容易就能敷衍過去。
小輩也沒幾個會成天在穆老頭跟前晃悠。
穆老頭更不可能跑到孫女的屋裡去。
那麼那封信,究竟是怎麼就那麼剛好,落到了家中唯一識字的長輩手上的呢?
連穆空青都知道這種事的嚴重性,穆四丫作為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姑娘,她能不知道?
穆四丫太清楚了。
她清楚,這件事一旦被戳穿,整個老穆家的姑娘都很難在村里待下去。
她也清楚,家裡對她們這些女孩兒,並沒有她口中的那樣視如草芥。
她更清楚,穆空青對她們幾個的善意。
所以她才敢用這種方法,逼著家裡不得不將她們送走,逼著穆空青不得不給她們尋找出路。
既然她費盡心思想要離開穆家村,那穆空青就成全她。
「想要到鎮上的繡坊里學手藝,這話不是你說的嗎?」穆空青定定地看著她:「你放心,這件事,家裡必定會為你辦妥,將你送去繡坊。」
穆四丫胸口劇烈起伏,根本說不出話來。
繡坊?繡坊?那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誰要去繡坊里!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了泥巴地,怎麼可能只是為了當個繡娘?
更何況,穆空青信中所說的,分明是要將她送去那種要簽契的繡坊!
普通繡坊收學徒,全憑一個師徒名分。
若是學徒當真豁出臉皮不要,另立門戶也是有的。這也是為何人家都願意從小的開始教。
可簽了契的卻不一樣。
契書一簽,那便註定她必須要在那繡坊干一輩子,做一輩子的繡娘!
「穆空青,那你為什麼又要送大姐她們去縣城的女醫館,這又是什麼意思?」
穆四丫氣得眼睛都紅了:「憑什麼大姐她們可以去縣城?憑什麼我不可以?」
「我學得比她們都快,你都能將大姐她們送去縣城,為什麼我就得去繡坊?」
在禮教嚴苛的當下,除了下九流的行當外,女子可以從事的職業屈指可數。
村里人病了連郎中都不願去看,更別提女醫了。所以穆四丫能想到的,也就只有繡娘這一行。
但現在她卻忽然發現,原來她也是能去學醫的!
既然這樣那憑什麼只送穆大丫她們去,她卻不可以?
穆空青看著她滿臉的不平,忽然笑了一聲:「你說呢?你對大姐做過什麼,你自己不清楚?」
穆空青給自己倒了杯水。
自顧自地灌了一杯涼水,勉強壓下心裡的火氣,穆空青將空了的杯子放在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不會讓你靠近大姐她們,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所以你也最好別再動什麼歪心思。」
聽著這句熟悉的「我能做到」,穆四丫終究還是白了臉。
穆空青略閉上眼,緩解一下目中的乾澀。
穆空青警告道:「下回大伯和我爹會一同來鎮上,替你簽下繡坊的契書。只要你日後安安分分,日子總歸不會太差。」
繡坊手上握著契書,就等同於捏著穆四丫的戶籍文書,也相當於現代的身份證明。
除非穆四丫準備做個朝不保夕的流民,否則心裡頭有再多念頭,她也翻不出什麼花來。
穆四丫聽了這話是真的慌了,當即脫口而出:「我不做繡娘!我去學做女醫!我不會再對大姐她們做什麼的!」
「你做過的事,我會告訴大伯。」穆空青根本不理會她。
穆空青猜測,家裡現在十有八九還不知道穆四丫做的事。
不然以穆家二老的脾氣,說什麼都不可能還讓她來鎮上。
「然後將你送去繡坊。你學一門手藝,日後嫁不嫁人,都能安穩一生。」
穆空青現在只想把穆四丫打發走。
他每多看穆四丫一眼,心裡的後怕就多一分。
穆四丫現在哪裡還顧得上別的,滿心裡都是要一輩子做個繡娘的惶恐。
或許曾經一心想著嫁到鎮上的她,會因此而感到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