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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沒有朝她這裡望過來,一秒鐘也沒有。
她在心裡估算著他不曾注意到她的可能,卻也知道在林翼身上幾乎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敏銳,是身為一個職業騙子的基本素質。哪怕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只消叫他看一眼,就全都記在心裡了,甚至包括每一處不起眼的細節。更何況這裡是他慣常混跡的地方。
而在那一瞬,她似乎也變身成了一個和他一樣的人,將那潦草的一瞥在腦中刻下極致精細的印象,以至於轉身過來之後,仍在默默檢閱。
多年未見,他們都不是從前未經世事的樣子了,尤其是他。顯然發了財,比她離開的時候更甚。他篤定地坐在那裡,低聲與鄰座交談,吸菸的動作坦然而鬆弛,面孔時而沉在一團白色的煙霧後面,隱顯莫測。
神思飄遠了,又被飛機的盤旋聲帶回此刻。那聲音聽起來比方才更近,簡直就是貼著他們的頭頂飛行。跳舞廳的彈簧地板隨之共振,有人叫起來。她起初以為那是驚叫,後來才意識到竟然是歡呼。人們紛紛起身,湧向露台。一眾西崽默契神會地打開整排的落地窗,好像是要招待他們去看焰火。
鍾欣愉跟著其他人走出去,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眺望,只見遠近幾組日軍的戰機正編隊掠過。
有位紳士看到她,好心挪開一個位置,讓她站到露台的黑色鑄鐵欄杆邊上。她輕聲致謝,為了這個絕佳的觀景視野。
這是 1940 年的深秋,夜風自黃浦江上撲面吹來,濕冷中帶著淡淡的腥氣。頭頂的天空是深藍色的,靠近城市天際線的地方卻泛著詭異的緋紅,是因為租界這一邊繁華的燈火。北面的華界和江對岸的浦東沉在一片黑寂當中。
「用這個看吧」有人在她身後道。
時隔多年,鍾欣愉發現自己一點都沒忘記這個聲音,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林翼。
她低頭,看到他的手,指甲修得極好,潤澤而潔淨,不知從哪裡拿來一副看戲用的望遠鏡,鏡筒是象牙做的,鑲金手柄,遞到她身側,將觸未觸。
鍾欣愉想,也許應該表現出一點久別重逢的驚訝。但她太知道自己,也太知道林翼,無論做什麼都是徒勞的,於是只是伸手接過來,放到眼前。
焦距不對,視野里一片模糊的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她慢慢轉動鏡筒,畫面逐漸變得清晰,卻沒有對著天上的機群,而是城市北面的蘇州河。
河水還是像從前一樣靜靜流淌,在夜色下泛著黑色油脂一般的幽瀾。河對岸是密密仄仄低矮的建築,此時不見一點光亮。不知是因為宵禁和燈火管制,還是徹底沒有人住在那裡了。只有當憲兵隊的探照燈掃過,才勉強辨得出坍塌的部分,像是某處被廢棄千年的遺蹟。
她知道,戰線已經推到距離這裡很遠很遠的地方,自己曾經讀書的江灣已是一片廢墟,《時代雜誌》封面上那個哭泣的孩子肯定也不在南市的車站裡了,傳說中浦東那邊焚燒屍體的大火早就熄滅,空氣里不會再有硝煙或者火葬場的味道。但哪怕是這樣,她還是需要竭力控制著自己,才能表現得和周圍的人一樣。
「是零式!」上一支舞的舞伴在不遠處興奮地宣告,從幾個朋友手裡接過鈔票。
還有她認識的那個記者,正看著手錶,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時間地點。這或許會成為明天英文報紙上一則不起眼的新聞,說日軍正往某地調撥戰機。
「他們在打賭,零式,三菱,還是中島隼。」林翼對她說。
她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是在給她解釋他們的遊戲,看誰能只聽引擎聲音猜對飛機的型號。
「你也下注了麼」她反問,多少感覺有些不真實,多年之後,自己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只要有輸贏,都可以賭。」林翼在她身後笑了笑,氣息掃過她的臉頰。
鍾欣愉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也許是在提醒她,他不是個好人。
等了片刻,不再有飛機經過,觀眾逐漸散去,只有他們還站在原地。
時近午夜,戶外氣溫降下來。但到此地跳舞的女士都穿露肩的絲綢衣裙,鍾欣愉也差不多,旗袍及踝,一雙長腿於開衩間隱現,小飛袖亦遮不了多少肌膚,勻致健康的手臂露在外面,不至於太過直白,卻跟這季節不大相襯。
寂靜中,林翼的手撫上她的手臂。起初只是似有若無的觸碰,她沒有迴避,他好像得了某種許可,就一直放在那裡。她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舞伴們也經常這樣做,她不會拒絕。
「你為什麼回來」他問。
「當然是為了賺鈔票。」她玩笑似地自嘲。
他捧場笑了一聲,顯然不信。
「畢業了,在那邊找不到事情做……」她低下頭解釋,聲音十分平靜,「這裡認得的人多,所以就回來了。」
「事情找到了嗎」他繼續問下去,沒有追究這「認得的人」裡面是否也包括他。
她笑,搖搖頭。
「剛才跟你跳舞的那個人,在麥加利銀行總處做事,」他朝舞廳里望了一眼,揶揄著她,「你是留洋拿了學位回來的,他沒給你一個副理、襄理的做做嚒」
「現在這世道,我只求一個打字員的位子。」她也跟著笑起來,順著他說下去,心裡卻知道自己沒猜錯,他早就看到她了,甚至已經去打聽過她今夜的男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