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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身處此地,她也有登高望月、焚香撫琴的風雅意趣,「冥鳶」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她的身後,隨著她吃醉蟹,喝菊花酒,賞四時花,望十二月。
時日久了,兩人也熟了,「冥鳶」問她是怎麼死的,安青瓷便也說了:「我師父殺了我。」
她說起此事,神情很是無所謂,但是冥鳶能感受到她靈魂中燃燒的怒火,安靜卻熾熱,無時無刻都在燃燒著。
提起「師父」,安青瓷的心情便會低落。她抽出一根竹笛,卻是吹了一曲塞外的戰歌,她的憤怒在樂曲中燃燒,尖銳悽厲,無比的熾熱。
「朝聞道夕死可矣。本以為見到他拔劍出鞘,我便能安心受死。」安青瓷諷笑,「但我不能,他根本不配當我的師父。那是直指天道的劍意,可他的劍……算什麼?算什麼呢?他道心有瑕,劍存疲意,實乃畫虎不成反類犬。用著天道的劍,卻存著凡人的心。」
「再給我二十年,我必能勝過他。」安青瓷仰頭灌了一口酒,兩頰薄生紅暈,面有不甘之色,「不,再給我十年……十年就夠了。」
沒有十年了。冥鳶心生悲涼。因為安青瓷已經「死」了。
冥鳶在安青瓷斷斷續續的描述中終於可以確定,安青瓷便是他們一直都在尋找的氣運之子。在那被扭曲的命軌中,這稚嫩的一線生機沒能等來「十年」。
「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們要怎麼出去?」「冥鳶」追問她。
「出去?為什麼要出去?」安青瓷一腿平放、一腿豎起,這種男子奔放落拓的坐姿,由她做來卻別有一番風雅的氣韻,「這裡不好嗎?安靜,還不鬧心。」
「冥鳶」不吭聲了,這裡當然很好,有吃有喝,山清水秀,對於出身魔界的「冥鳶」來說,實是極樂淨土般美好的存在。
但是安青瓷可以無憂無慮地待在這裡,她卻不行。她是如今魔界唯一的尊者,擔負著一界的孽力,而且造日之事尚未解決,為避免更多的死傷,她必須出去。
「出不去的。」安青瓷聞弦歌而知雅意,她知道魔界是怎樣的一副人間地獄,就這樣「冥鳶」還詢問她離去之法,只能是因為她有無法割捨與放下的執念。
「你也看到了,那些漆黑的弱水。」安青瓷已經醉了,她仰頭望著天空,鬱郁的眉眼仿若一隻井裡的蛙,「那些弱水都是從被碾碎的魂片中流淌出來的七情六慾與怨憎之念,最終化作『鴻毛不浮』的弱水。這裡是熔爐的底部,眾生的低谷,許進不許出,只能下沉,無法上升。」
「那這幻境是什麼?」「冥鳶」不甘心,打量著周圍青山綠水的風景。
「你以為,熔爐的核心是什麼呢?」安青瓷平靜地看著她,道,「『天地熔爐』是一件魔器,你覺得柴薪燃燒的除了弱水,還有什麼呢?」
身為旁觀者的冥鳶意識到了什麼,她攥拳,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安青瓷雲淡風輕的眉眼。如果一切如她所想,那她真的不明白安青瓷為何能這麼平靜。
「我聽他們說過,天地熔爐的陣法取自默妄屠城後的血祭法陣,那個法陣有逆轉天機、奪天造化之能。」安青瓷語氣淡漠得仿佛說起的是別人的事情。
「我師父殺了我,再次醒來,我便在熔爐里了。就像一盞燈,需要一截燈芯,在所有靈魂中,我被選為『燈芯』,免去了被碾碎的命運。」
說著令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話語,安青瓷卻是吐出一口鬱氣:「比起成為柴薪或者弱水,我算是幸運的吧?」
根本不是什麼「幸運」。冥鳶抿唇,看著低垂著頭顱、似是要趁著酒意睡去的少女。在她的眼中,少女那一身耀眼的靈光,堪比九天之上的驕陽。
她的靈魂很美,與魔界的芸芸眾生相比,她就像無盡長夜中唯一的太陽,是他們上下求索千百萬年也得不到的光明。
「我不能坐以待斃。」冥鳶聽見過去的「自己」這般說道,「我是魔界的尊者,我必須出去。」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出不去!」安青瓷似是被她的話語刺到了一般,微微拔高了聲音,「你之所以沒被污染是因為你穿過了弱水,來到了這處以我靈魂建造而成的幻境。換而言之,我和你現在都不過是被封在一個瓷瓶里的螻蟻,瓶子的外面就是大海。想要出去只能打碎瓷瓶,但是瓶子碎了,才是真正絕望的境地。
那群瘋子,寧可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都想換來一個太陽,你難道能比太陽更重要嗎?」
「沒有太陽,我們還能活。」「冥鳶」喃喃道,「但沒有我,最後一份傳承斷裂,那便是所有人的死期。」
「夠了,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安青瓷氣笑了,她說她,但也是在說自己,「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一人的生死而發生改變,我們都是浮塵罷了。
說什麼世界沒有你便會走向滅亡,不覺得太過傲慢了嗎?誰離了誰都不會死,熬過那痛苦掙扎的時期,生命依舊會延續。」
安青瓷話語滄然,冥鳶能感覺到她其實並沒有惡意,她說這些話也不是為了傷害「冥鳶」,而是在講述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呢?」然而,「冥鳶」並沒有被安青瓷說服,她握住了她的肩膀,認真地看著她,「我從沒覺得世界離開了我就停止運轉,但是青瓷——
我現在就是那個掙扎著、試圖讓世界變得更好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