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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遼夷與西域諸國聯手,依舊是我等的心腹大患。他們揚言欲以尊師之命祭奠死去的花夷公主庫姆斯古麗,否則寧可死戰到底,直至一方淪亡。」
大辰雖是勝利者,卻也只是慘勝。如今天地枯朽,萬物皆休,各國不是不想打了,而是打不動了。
這萬里山河,如今何處不曾埋骨,何處不曾沾染血污?
少年天子依舊匍匐於地,沒有抬頭:「但是,我等身為勝利者,決不可同意如此荒謬的要求。」
「不錯。」少女沒有回頭,她靠著椅背,望著窗外的景色,陽光潑灑在她身上,宛如一張溫暖的毯子,「所以,我應當赴死,卻不應當是『被處死』。你應當公布此事,隨即發布昭文,痛斥西域諸國的狼子野心,責罵那些同意此事的大臣令功臣寒心。之後,你再傳出南安王拔劍自刎之事。」
既不墮勝戰國的臉面,又能平息滔天民怨的最好方式,便是南安王識情識趣,「自願為國獻身」。
「可、可是——」少年天子的手指蜷曲,攥得很緊,他要用盡全身的氣力,才能壓抑住牙關恥辱的輕顫,竭力找出一個勸阻的藉口。
「老師,西域諸國狼子野心,若非有您鎮壓,勝敗猶未可知。若您、若您當真……當真……」他哽咽,「如今百廢待興的大辰,要如何阻擋遊牧民族的鐵騎?」
饑饉,會令人發瘋。在生死面前,道德與倫常都必須為之讓路。
「……」少女再次沉默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沉默,如今的她一身暮氣,芳華正茂,眼神卻垂垂老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少年天子都以為她改變了主意,直起身,隱含期翼地望著她沐浴在天光中的背影,南安王終於開口了。
「待我離世之後,你斬下我的頭顱,收起。若遼夷鐵騎再犯,便將我的頭顱懸於城牆之上,讓我再護爾等最後一次。」她說道。
「老師!」少年天子聽了這話,徹底克制不住了,他嗓音沙啞地喊她,卑微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不,請您、請您……」
他死死咬牙咽下那幾乎要衝出咽喉的悲鳴,她教導他要成為一個喜怒不形於色、永遠冷靜理智的君王,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
「去吧。」她依舊背對著他,或許直到陌路,她臉上依舊會是那般平靜漠然的神情吧。
少年天子長跪不起,希望她能回心轉意,直到她第三次出聲逐客,他才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軀體,幾乎一步一血淚地朝外頭走去。
游雲散仙默然,他看著少年天子背對著師長,扶著門框無聲地哭泣。少年不敢哭出聲,只能咬牙死忍,秀逸的眉眼都皺到了一起,涕泗橫流,看上去狼狽至極。
此時日頭已經偏西,天邊殘陽似血,那哀艷淒絕的光芒在書房內潑灑了一地。
「……我,生平有三願。」書房的門即將掩上時,躺在落日餘暉中的少女突然出聲,似是喃喃自語。
少年天子止住了腳步,游雲散仙也回頭,只聽見她低沉的嗓音道盡了自己滄桑的生平。
「一願徒水無憂,風雨難避亦當如日恆久。」然而,徒水城破之際,敵軍燒殺搶掠,屠戮了半座城池,一場將繁華付之一炬的大火,最終只留下滿地斷壁頹垣。
「二願母親身康體健,一生皆在清平世間。」年邁的南安王妃死戰不退,為守護安家最後的脊骨,為了不讓女兒蒙羞,她用一條白練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三願此生如生母所念,心無羈縛,逍遙平步天地之間。」安青瓷自毀仙骨,自墮凡塵,本是可以越過龍門的金鯉,最終卻沉淪泥淖、鏽蝕寶劍。
「我生平三念,竟是無一得償所願。」
她仰頭看著天邊殘陽,看著那一望無際的天,似是被自己這荒唐的一生逗笑了,輕嘆。
「這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啊。」
第335章 【第35章】天道眷顧者
定安三年, 西域諸國派遣使團入京都面聖,名義上是納貢,實際上是確認南安王的死訊, 以此決定是否再次發兵。
面對西域諸國的狼子野心, 天辰帝與國門城牆設立祭台,尊南安王之遺願,將南安王之顱骨與鏽劍一同供奉。
南安王之顱骨高懸城牆, 血肉不腐, 明目不凋。她依舊以那一雙慈悲、冷漠、無情的眼眸幽幽地注視著凡塵眾生,僅一眼, 便令西域百萬大軍望而卻步。
她真的死了嗎?南安王真的死了嗎?早已被南安王殺破膽的西域軍隊於城門下徘徊, 不敢越雷池一步。
城門上的青石磚因為連年征戰而沾染了厚重的血污, 那發黑的猩紅甚至已經滲進了石塊的縫隙里,與布滿劃痕的城磚一同訴說著苦難的往昔。
辰國的國都向北遷移, 定在了與西域諸國爭鬥時的兵家必爭之地。
這裡早已被南安王建設成了鐵桶堡壘,天辰帝遷都至此,只為恪守南安王定下的「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之訓。
身為辰國的開國大帝, 南安王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這個誓言。
論忠義, 南安王戎馬一生,不負周衛,不負南安;論賢德, 南安王平定四方,力挽天塌,禪位於賢。
可這樣的人, 最終卻為了平復戰亂, 在眾生因恐懼而生的報復之下拔劍自刎, 以安萬民。
南安王死後,失去枷鎖桎梏的天辰帝徹底成為了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