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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異的是, 那顏色鮮艷的鞠球沒有滾出多遠, 很快便以同樣的速度折返, 再次咕溜溜地滾回了男童的腳底。
小男孩就這樣一個人玩起了蹴鞠,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朋友站在他的對面, 遷就著他, 陪伴著他,與他一同玩耍。
「蓮。」望凝青背後傳來一道冷淡的聲線, 像一道拘束咒般縛住了玩得正開心的久我蓮。
小男孩的笑容微淡,但還是轉過身,重新揚起了笑臉:「母親。」
不遠處,庭院的長廊之下, 身穿粗製布衣的女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手中捻弄著一串佛珠。即便不施粉黛, 她依舊讓人聯想到色澤憂鬱、如凝霜露的心葉日中花。
——久我家的大姬君,藤原中宮的女房, 露草姬久我本香。
「蓮。」望凝青聽見久我本香說道,「你答應過我什麼?」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安靜而又乖順地垂下了眼帘。那顆鞠球一起一落地滾回到他的腳邊, 輕撞了一下他的小腿。
「不要跟妖怪說話,不要搭理它們,好嗎?」久我本香的語氣冷淡卻也溫柔,那藏在字裡行間的關心讓人不忍拒絕,「它們越是喜歡你,就越是想將你留在那邊。」
「而你答應過母親要選擇人類這邊的,沒錯吧?」
久我本香走到男孩的面前,俯身撫摸他的發頂,她纏繞在手掌上的佛珠有些咯人,但男孩卻沒有出聲抱怨。
飛鳥振翅划過天空,飄落的葉子載著一隻小蟲。男童微微偏首,黑如瑪瑙的眼睛中倒映出一片光怪陸離的世界。
「人類與妖怪,妖怪與人類。」男孩拿著一朵花,有些調皮地輕掃平靜的湖面,「人類不全部都是善的,妖怪也不全部都是惡的。」
「為什麼一定要選擇某一邊?」
小男孩開始思考,而思考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直到得到答案為止。
他是生來不祥的黃泉子,沒有人類願意與他玩耍,但他又不能放下塵世的一切,去願意包容接納他的妖怪那一邊。
所以他一直都是孤獨的。
站在時光盡頭微笑的男孩,抱著小小的鞠球,身邊既沒有人類,也沒有妖怪。
他淌過池塘的水,踩過庭院的花,在蟬鳴與飛雪的交織中一點點地長大。
他試圖尋找自己在塵世中的平衡點,所以獨自一人爬上了神社,翻看社中的藏書,學習了陰陽術法。
在那裡,他交到了第一位人類朋友,一個比他大十幾歲的公子。神社中的巫女低聲交談,說那是戰敗的寺家公子,沒人敢提起他的名字。
公子雖然總是一副鬱郁而不得志的模樣,但卻總是耐心地聽他講話。
「沒有人喜歡我講話。」已經是少年模樣的久我蓮撐著下巴,唇角依舊掛著輕淡的笑,「人類不願意聽我講話,但跟妖怪講話,又會讓人為難。」
「你是個溫柔的好孩子,所以才會不想讓人為難。」公子神情鬱郁,「但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值得溫柔以待的人呵。」
「你知道平安淨土以外的平民百姓過著怎樣朝不保夕、腹無粟粒的生活嗎?你知道吉原中的游女大夫活不過三十,被遺棄而死的孩子的屍骨甚至阻塞了河流嗎?」
「我不知道。」小小的少年一如既往地垂眸,母親喜歡他垂眸的模樣,顯得溫柔而又乖巧,「但我現在知道了。」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你能締造多麼驚人的偉業。」公子自嘲地笑了,「成千上萬的人死於妖怪之手,男孩,只要你願意,你能救活無數煎熬掙扎的生命。」
「那樣會有人開心嗎?」
「會有很多人喜歡你。不會再有人不願聽你講話,你和妖怪說話也不會讓人為難,以後甚至會有人將黃泉子好好養大,百千年後依舊有人瞻仰你的光華。」
「是嗎?」少年微笑,「好啊,那便這麼做吧。」
「說笑的!哪有那麼容易啊!」
「嗯,試一試也不錯。不過說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有沒有搞錯,現在才問這個?!」
後來,那不知道名姓的寺家公子離開了神社,給少年留了一封信,感謝他的「試一試」。
就像少年從他身上得到了願望一樣,他一定也從少年的身上得到了力量吧?
他沒再回來,不知去了哪。久我蓮依舊不知道他的名字,後來漸漸的也不再去思念他。
望凝青看著那小小的少年再次長大,他穿上了飄逸的狩衣,挽起了長發,輕搖摺扇走過長街,便成了無數少女春閨夢裡人的模樣。
時隔多年,他在朝廷官場上看見了死於兩城交戰的地方首領的畫像。
那個曾經鬱郁不得志的寺家公子,最終還是如朝生暮死的浮游般衝出了水潭,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久我蓮成了陰陽師,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百鬼帳。他降服妖怪多是採用較為溫和的手法,甚至有靈與神明心甘情願地將名字交給他。
第一個因久我蓮而死的妖怪是他幼時的玩伴,那害怕寂寞的影妖取來了黃泉的「非時香果」,餵他吃下。
正如母親所言,越是喜愛,就越是要害他。
非時香果,常世之國四時皆能放散香氣之木實,既為橘。
但那顆混在果盤中的非時香果卻喚醒了黃泉子的血脈,那是久我蓮生命中最接近死亡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