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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麼說會讓你好過一些,可以。」女孩表現出了堪稱偽善的體貼,神情冰冷近乎嚴酷,「逮一個願意去死的冤大頭並不容易,所幸佛門有你這樣的傻子。」
「佛子」神情依舊平和帶笑,然而他已經通過寥寥數句對話分析出了女孩的身份——出身良好,修劍,並且是道門修士。
沒錯,除了道統之爭,普通平民百姓可不會以這樣刻薄的語氣去提起佛門弟子。
「你能『看』到嗎?」女孩話語一轉,卻是突然切入了正題,「你要找的巴子別都百姓的靈魂都在這裡,和死魂混在一起,就像養在一起的海魚和河魚。」
「佛子」微微一怔,隨即瞭然:「你沒有辦法將他們分開?」
「或許。」女孩瞥了他一眼,「我也沒有時間把他們分開。」
女孩抬頭看向幽都的天空:「距離鬼門開啟還有三日,你要想辦法在鬼門開啟前將生魂帶出幽都。」
「那你呢?孩子。」「佛子」鬆開了手,「看」向她。
「你還有心情管我?」女孩冷酷地甩開了「佛子」拂面的袈裟,淡聲道,「我已是死人,自然要塵歸塵,土歸土。」
「佛子」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但他還沒來得及深思,就突然被女孩推了一把:「算了,你這和尚。你們佛門弟子一輩子都在普渡眾生,可曾被眾生所渡?」
「我……」「佛子」怔然,「我等與眾生同在。」
在那光怪陸離、被生死所扭曲的世界中,女孩問道:「所以?」
「所以——」
「佛子」想要站穩,腳下卻突然踩空,冥府偉大而廣闊的土地消失在他的腳下,如浮生一夢,如海市蜃樓。
「所以,眾生苦則佛子苦,眾生悲則佛子悲,普渡眾生便也是渡己之道。」「佛子」依舊堅持著說完自己的心中所悟。
「挺好的。」「佛子」感覺自己落入了水中,女孩的聲音隔著冰涼的水流,變得遙遠而又模糊,「我改變主意了,暫時還沒到你這種人該下地獄的時候。」
這是什麼意思?「佛子」擰了擰眉,有些費解。然而下一瞬,他眼中斑駁的色塊重新化為了漆黑,同時,有無數光點如游魚般朝他湧來。
幻境之外,悲懷怔然地看著眼前令人震撼的一幕,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一條溯行的、菸灰色的洪流自下而上地貫通了冥府的天際,那些於冥府上空不斷徘徊遊蕩的魂靈似被生者的生氣所引,哪怕魂無所依也依舊下意識地朝著「佛子」游去。而另一邊,滿身黑紋的女孩身上爆發出濃重的、猩紅的血氣,那些早已被折磨成惡靈的漆黑冤魂則被血氣吸引,咆哮著朝女孩撲去。
一者朝天,一者歸地;一者求生,一者覓死。
「我佛……慈悲。」
浸潤在生氣中的「佛子」終於奪回了自己的五感,他睜開眼,卻看見天地清濁之氣二分開來,清氣上升,濁氣下沉,如同一雙無形的手分化了一切,托載著他不斷地朝上攀升。
「佛子」隨著那些浮動的光點,即將遠離這死者的國度。他似有所感地回頭,卻被密密麻麻上浮的光點阻擋著視野,再尋不見女孩的影子。
悲懷還站在原地,他站在女孩的身旁,看著萬千死靈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幾乎要將女孩淹沒其中。
「安青瓷!」一個尖利細弱的哭聲傳來,女孩身上的黑霧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十指死死地握住女孩的頸項,「你瘋了嗎?你為什麼要放他走!」
那聲音似男似女,難分雌雄:「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你已經沒有時間了。你在痛苦中堅持了這麼久,不肯與這些惡靈同化,到底為的是什麼?!」
「我知道。」悲懷終於知道了鬼王的名字,安青瓷,一個脆弱卻也美麗的名字,「但我已是大道難成之身,又何苦去毀了別人的道?
「若我真的這麼做了,我又與害我的人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已經沒有選擇了!」黑霧悽厲地哭叫了起來,「你必須找到一個人『送葬』你,因為你是被別人殺害的,想要超度鬼,就只能以同樣的方式再殺你一次。你忍受怨氣的折磨這麼久都不肯自戕,不都是為了破而後立嗎?明明你為了不徹底墮落成厲鬼,都咬牙堅持到今天了……!」
「不過是走投無路,哪有那麼多的執著。」漫天死靈奔涌而至,令女孩身上的黑霧變得更為濃重,她身上不斷迸裂出紅色的裂紋,最終又化作黑色的紋路。
她的一雙手卻化作煙塵散去,散作浮動的塵埃,化作一條承載「佛子」與無數生魂的星河。
她徹底站立不穩,倒在了虛幻的幽都之上,眼珠子卻仍然是黑檀色的,神情平靜卻也淡漠。
「天機已經紊亂,我雖已無法承載此世的道業,但天道已經認可我是氣運之子。他若是殺了我,此生便無法成佛。」
「讓他帶走那些生魂也夠了。」安青瓷的腦袋滾落在殷紅的花海中,「強求太多,反倒不美。再熬些許時日,我再想辦法便是了。」
那黑霧再也承受不住,發出了竭嘶底里的嚎哭,哭得那般疼痛,哭得那般悲苦。
哪裡來的時日,哪裡來的方法?正如安青瓷所說,她本就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不想再害你了,我們都不想再害你了!」無數聲音齊聲哀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已經夠了!讓一切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