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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啊,可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見,何必秋風悲畫扇?
他斟了一杯茶,倒向面前的黃土,另一杯握在手中,淺抿一口。苦丁茶的澀意在唇齒間瀰漫,苦得人舌尖發酸。世人都不愛吃這苦茶,她應當也是不喜歡的,可他卻是吃慣了。一年年,一歲歲,日子就像這杯中的倒影,茶湯澄澈,卻苦澀難咽。
自她走後,他再也不穿紅衣了。
當年常明帝暴死,昌順帝登基,他收到新帝想要誅楚家九族的消息,不顧世家風度一路馳騁,快馬加鞭地趕回華京。可他卻只看見滿地刺目的血色,他最為敬愛憧憬的曾祖沉睡在血泊之中,一柄利刃就這麼刺在他的心口。
他聽著母親與族妹的哭訴,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心中忽而翻湧著巨大的悲愴,悲痛著曾祖的死,憤恨著皇室的不仁——可還有一絲藏得極為隱秘、令他不敢細想的悲哀。
她與他,已是此生無緣。
於是,他換上了紅衣,從此也只穿紅衣——他警醒自己應當身如紅梅,莫忘初心,更不要因為對她的愛意,而忘記那一天刺目的血跡。
「楚兄,你當真的不打算追究當年的真相嗎?」
「知或不知,並不能改變什麼,澤光。」
那天,他們來到恆之幽禁容華公主的小院,就在監獄的旁邊,因為太過荒蕪偏僻,所以只有侍女兩名。幼弟告知他們,死士所說的話語都是由容華公主轉達的,是她告訴他,這樣才能讓「容華公主」得到自己應有的結局。
「我是真的很喜歡她,兄長。」尚且年幼的弟弟,眉眼天真地說著這樣的話語,他看著幼弟,卻只覺得心中空落,冷得刺心。
他想,他或許是嫉妒的,嫉妒著幼弟能夠如此堂而皇之地將愛意傾訴於眾,這是他永遠都不能做的事情。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推開屋門時的場景,會成為他們此生都難以釋懷的夢魘。
她躺在那裡,眉眼恬靜,仿佛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夢南柯的蝴蝶夢境。那艷紅色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襟,還有那柄刺透心口的利刃,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昨日的噩夢重演,他麻木地輕勾唇角,微笑,直到嘴角嘗到咸澀的味道,他才恍然驚覺自己落淚了。
太苦了,好似苦丁茶一樣。
容華,原來你才是我的鏡中花,水中月。
之後發生了什麼,楚奕之已是無心理會了,他從父親的手中接手了戶部,理清楚了長公主府這些年來支出的帳簿,除去日常生活的開支以外,長公主府內不知所蹤的那批銀兩果真與袁蒼這些年收到的物資持平。他整合了所有的證據,送到了袁蒼的案頭,在容華公主「畏罪自殺」的第七天,新帝在朝臣的默許下,將容華公主隱瞞的真相大白於天下,消息一出,舉國轟動,萬眾譁然。
沒有人知道,在那如寒涼永夜般漫長的四年裡,容華公主是如何嘔心瀝血,力挽狂瀾,才將一個不至於太過破敗的皇朝交接到新帝的手中;沒有人知道,頂著一身罵名和旖旎傳聞的容華公主,是經歷過多少掙扎以及絕望,才決定親手覆滅本該是她心中「榮耀」的王朝;沒有人知道容華公主經歷了什麼,才會如此決絕地捨棄身前身後名,義無反顧地奔赴了死亡。
無數文人墨客行文作詩,不吝於一切華美的辭藻去讚頌她,痛惜她,抒發著「不見則終身誤」的遺憾;以容華公主為摹本的戲曲被排了一遍又一遍,江南最有名的花旦扮演著她,唱著唱著便淚灑當場;甚至有人將女兒送去學府,為容華公主修了寺廟,香火絡繹不絕,只求家中兒女能學得幾分容華的風骨……她下葬的那一天,全國各地的寺廟都為她亮起了長明燈,一盞接著一盞,連綿成星斗河川。
可離去的人,卻終究不會再回來了。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我從未見過如她這般特別的女人。」蕭瑾接了他的茶,淺抿一口,感嘆道,「她被景國餘孽『殺死』,『容華公主』便算是從景國皇室的桎梏中脫離了出來,日後再也無人能打著容華公主的名號來造反,解決了當今聖上的心頭大患。但是她又偏偏被不知真假的景國皇室給『殺』了,這一輩子她都會烙印在聖上的心口,時刻提醒著他要勵精圖治,居安思危,莫要重蹈景國的覆轍。」
楚奕之端茶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垂眸。
她那麼聰慧,卻又那麼心狠,連自己的屍骨都要利用一把,將所有人都拉進自己擺好的棋局之中。對於這樣的容華公主,世人心中都只是感嘆,以為自己是被表象遮蔽了雙眼,他們幻想中的容華,應當胸懷天下,智謀無雙。
可是,只有楚奕之知曉,她本就是這樣的人。
——那個水中撈月的少女,本就是這樣一往無前、心狠手辣的人。
在她死後,袁蒼不顧一切地帶兵剿滅了安都王,徹底滅殺了景國最後的火種。舊朝滅了,皇陵毀了,她最終葬在了楚家,以楚奕之原配妻子的身份下葬。恆之為了她而創立了勘刑司,發誓從此王法為天,皇子犯法也當與庶民同罪,私下也一直在查探「殺害」她的兇手。懷釋放下了塵緣,徹底皈依佛門,親手整頓了烏煙瘴氣的鎮國寺,讓原本浸淫市儈之氣的鎮國寺重歸超然,穩住了蒼國的信仰。
那名名叫袖香的侍兒本欲隨容華而去,卻被逝世的容華交託了「重任」。他接掌了容華私養的商隊,扮作琴師四處遊歷,實則是在暗處打聽西域涼夷等地的消息,一旦涼夷意圖侵犯中原,他便能在第一時間將消息送回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