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頁
但云出岫不是, 她偏偏不是。
就算她裝傻充愣,滿臉都寫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祁臨澈也知道她胸有城府, 是與他相似而又不同的人。畢竟她如果是真的愚蠢,那就不會在殺死王員外後分文不取,只拿走了最重要的帳本;更不會在知曉他有心整治江湖的情況下提出「為他殺人」;在他拒絕了這個提議之後,她甚至懂得迂迴地找上林瑜璟。從始至終,她表現得就根本不像是一個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的人。
祁臨澈在知道雲出岫殺了慧遲、燕回和蔣旭三人之後, 曾經懷疑她是否是當年蘇家滅門事件的倖存者, 想要借他之手向江湖復仇。但如今目的已經達到了, 雲出岫卻沒有走。明明他給了她機會, 在查明她的身份之後, 借樓三之手告訴了她當年的真相。如果雲出岫的目的僅僅只是報仇, 那在知道當年的真相之後,她應該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才對。
她既不多情,更不愚蠢,也正是因此,祁臨澈不明白她為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為什麼沒有走?」祁臨澈不知道懷揣著怎樣複雜的心緒,問出了這個問題。
正在吃小餛飩的望凝青淬不及防地聽見了祁臨澈的問話,一時間有些懵,但她很快反應了過來,正想反問一句「為什麼要走」。祁臨澈卻好像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一樣,毫不客氣地道:「不許裝傻。」
百試百靈的招數不管用了,望凝青只能保持沉默,她半垂著眼帘的模樣好似無辜的羊羔,眼睫都跳躍著聖潔斑駁的碎光。
任誰看見她這副模樣,都會覺得她心思坦蕩、表里如一——可惜,光風霽月的外表之下卻藏了一顆七竅玲瓏的心靈。
「因為沒有必要。」望凝青拿起手絹擦了擦嘴,容色淡淡地道,「樓三說的那些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血肉親情於他人而言或許如山巒般厚重,但與我而言,卻不比清晨的朝露更沉幾許。那些愛恨情仇都與我無關,我不會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
望凝青抬頭,一雙清凌凌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祁臨澈:「而我回來,只是為了看看你的終局。」
什麼終局?是看著逆流的他最終被洪水淹沒,看他煞費苦心最後付之一炬,還是想等待禍害千年,看著他垂垂老矣?
「如果……」祁臨澈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但話語脫口而出,語氣如故平靜,帶著只有他自己才知曉的急切,按捺下的是無法言說的期翼,「如果你等不到你想看的終局呢?」
「我沒有一定想看的終局,但任何話本都有終局。」
祁臨澈輕輕一嘆:「那好,在看見終局之前,你便一直留在我身邊吧。」
望凝青抿了一口清茶,輕「嗯」一聲,端得是無心無情。
……
澄澈得一眼見底的溪水,浸過一雙布滿硬繭的手,大片紅雲如水中渲染開來的墨,最終化作絲縷淡在了流動的水裡。
不久前,燕拂衣用這雙手收殮了三具屍體,其中兩具屬於一對芳華正茂的少女,她們是一對雙胞胎姐妹,是秀水派的內門弟子,在江湖上有「秀水雙姝」的美名。燕拂衣見過她們的一對峨眉刺,用得極為漂亮,靈巧又不失韌性,絕不是空有美色的花瓶。但她們死了,死在江湖的爭鬥里,燕拂衣能做的就是為她們收殮屍體,至少,要讓這兩個愛俏的小姑娘乾乾淨淨地離去。
另一具屍體屬於一個老人,這老人不是江湖人,他只是上山砍材,無意間捲入了兩個宗門的內鬥。殺紅了眼的人們沒理會他苦苦的哀求,將他當做敵對宗門的人給處置了。燕拂衣不管是是非非,先動手將兩方人馬都收拾了一頓。之後他易容成老人的模樣下了山,回到村里才知道老人失孤,兒子兒媳都死在山洪里,家裡就剩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孫孫。
燕拂衣不知道他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是留一筆錢給他讓他在村子裡吃百家飯,還是將他送給一戶沒有孩子的人家?但不管怎麼想,這些法子都不算穩當,無法保證孩子日後的生活安康。最後還是拜託了高行遠,將這孩子送進了朝廷設立的扶孤院中撫養。
「我覺得自己真的挺冷血的。」燕拂衣喃喃自語,「一路摸索下來的線索告訴我,江湖會亂成這樣與朝廷脫不開干係,但我還是覺得那些殺了無辜百姓的人該死。等到他們死了,我又覺得他們罪不至此,他們只是被有心人算計了,只是苦了那個孩子。可到頭來,能給那孩子一個歸宿的,卻偏偏是挑起江湖紛爭的朝廷。你說,這世道怎會如此?」
坐在一旁的岩石上,將雪白的腳丫浸在溪水中的少女聞言,唇角輕翹:「江湖不一直都是這樣?刀光劍影,快意恩仇。正道有偽君子,魔道也有大聖人,你要說誰對誰錯,就跟問雞生蛋蛋生雞一樣,哪裡能掰扯得清楚?要本座說,隨心即可。」
「隨心,人人都隨心。」燕拂衣甩掉手上的水珠,擼了一把額前濕透的亂發,「然後現在就都躺在土裡了。」
「那又如何?天底下悲慘的事這般多,又豈是你一人能管得過來的?」月時祭翹了翹腳趾,明眸善睞,「活得自私點,目光淺短點,愛自己想愛的人,恨自己想恨的人。若事事都要掰扯是非,那定然會被世人劃定的『是非』所累,到頭來自然就不瀟灑、不快活了。」
燕拂衣嘆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月時祭說得有點道理,到底是魔教聖女,行事作風都如此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