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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裡我覺得好疼,我想找我的劍,但怎麼找都找不到。還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挖了出來,變成了黑色的太陽和藍色的月亮,飛到了天空……」
「……睡吧。乖。」
「好多好多……黑色的水。」
「不用怕,為師在這兒。」
她碎碎念念,仿佛噼里啪啦燃燒著的木柴,已經快要焚燒殆盡,只能發出些許細碎的餘響。
「我才六歲,這次才活了六年……對不起,師尊,我沒能再活久一點。」
「不是你的錯。」透過窗外照射進去的陽光,狐遲陽看見了劍尊握著劍柄的手,與其平和的語氣不同,他握著劍的指節微微發白,「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小安。」
這話大抵是安撫了她,女人似是信了。她茫然地睜眼,眼中一片灰白,顯然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師尊,天黑了嗎?」
窗外艷陽高照,劍尊垂眸,輕撫她的臉頰,語氣平靜如常:「對,天黑了。」
「這樣啊。」她又閉上了眼睛,神態安詳,「自從浮黎界有了藍月,秋季的天空就會黑得很早。」
「是啊。」劍尊勾了勾唇角,卻是一個冰冷的諷笑,他把一隻手借給床榻上的女子,任由她抱著沉入夢鄉,「小安,你還記得以前嗎?」
「記得什麼?」她半夢半醒,人生如夢如露,似真似幻,「我忘記了什麼嗎?師尊。」
「沒有。」他揉揉她的腦袋,「忘記了也好,證明那些都不太重要。」
狐遲陽在窗外看著,幾乎把自己站成了一樽雕像。
安婆婆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冬天,安婆婆的故事會暫時告一段落,因為浮黎界眾生都要開始冬眠了。
在萬物沉睡的那個冬天裡,安婆婆在劍尊的懷中閉上了眼睛,停止呼吸前,她還在惦記著要講給幼崽們的下一個故事。
「師尊,我的『病』真的沒法治嗎?」她閉著眼睛,似乎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說話的聲音也小小的,像還未飛出巢穴的鳥雀。
她變得很瘦,四肢幾乎就是一段皮包骨,雙腿連支撐身體的職責都無法履行。所以劍尊只能抱著她,像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女嬰。
「……你的命絡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他低頭,額頭觸碰著她的發頂,「這個世界『生病』了,所以你也會『生病』,如果這個世界能變好一點,你也就能好受一點。」
他們坐在湖泊邊的石椅上,遠處便是浮黎界的天地木,在冬雪悄無聲息降臨的那天,天地木的枝葉開始枯萎,但冬眠中的浮黎界眾生還沒發現這個異況。
狐遲陽茫然望去,只見劍尊眸光淡淡,他知道天地木在枯萎,但他並不在乎,他知道這是一場浩劫,但他無意去改變。
枯骨一樣的女子竭盡全力地仰頭,像即將溺死的人探出水面的最後一口吐息,只聽她嗓音低啞微弱地道:「師尊……我能阻止天地木的枯萎,是嗎?」
「……是。」銘劍仙尊閉了閉眼,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一顫便化作了雪水,輕潤了他本該無情無欲的眼,「但這不會讓世界變好,只是拖延時間。
「即便你將世界贈予你的所有都歸還給世界,你也只能延續此世千年的時間。千年後,一線生機覆滅,此世將徹底淪陷於天地量劫。」
劍尊的聲音冰冷、嚴酷,擲地有聲,他說這句話時,整個人都仿佛變了一副模樣,那勸誡之聲竟仿佛自天邊而來,空靈而又遙遠。
銘劍仙尊說完,神情再次溫和了下來,他將懷中包裹在大衣中的女子抱得更緊了一些,不讓雪花竄進她衣物的間隙裡面。
「小安,一切都是為了更長遠的以後。」劍尊眼中所見,是大局,是三千世界,是此世的千千萬萬年。
狐遲陽拘謹地站在一邊不敢靠近,哪怕是幻影,他也對劍尊閣下有著難以言說的畏懼。更何況他們兩人之間的氛圍,讓人有種根本無法插足的錯覺。
「千年……在師尊的眼中很短。」她被裹在大衣里,狐遲陽看不見她的神情,「但是對於此界的生靈而言,卻已是數栽春秋,無盡寒暑,滿九歸一的千年。
「您看,我從生到死,從年少到衰老,也不過只是……短短的六年。」
劍尊眼中有天地,浮游卻只有一日的光明。她看見的是螻蟻的生,螻蟻的死,是接葉鎮的孩子奔過街道的每一個日子。
「……」銘劍仙尊一時間竟有些說不上話,狐遲陽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那柄傳聞中無堅不摧的天劍都有搖搖欲墜的錯覺。
「你牙尖嘴利,為師說不過你。」他語氣平淡,冰冷如初,聽不出喜怒,更聽不出他是否傷心,「為師能插手此事的契機有限,也無法改變你的心意與抉擇。
「但是,你覺得這樣好嗎?你真的覺得這樣更好嗎?」他問她,似是心有不甘,故而重複了兩遍。
「為師帶你來浮黎界,是希望你能遠離人世,在這處生機最旺盛的地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與機緣。
「為師已經不想讓你去渡這個世界,只想讓這個世界渡你……小安。」
白衣劍尊微微俯身,懷中相伴六年的女子卻已停止了呼吸,像冬日呼出的一口白霧,就此消散在空氣里:「……若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便讓師尊當你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