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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望凝青眼睫輕輕一顫,微微抬手,「楊老,一招天子一朝臣,你不能逼他們去死。」
新帝登基,立威在即,他山之玉以攻石,又能討得幾時好?
望凝青看著楊知廉和崔九,見兩人還不想放棄,只能甩出殺手鐧,淡聲道:
「更何況,本宮恐將命不久矣,便是用這條命為天下蒼生鋪路,又有何不可?」
「什麼?!」
長公主的語氣那般平靜,落在兩人的耳中卻恍如晴天霹靂,崔九甚至顧不得禮節,猛然抬頭望向長公主的眼睛。
那雙眼睛啊,藏著千山暮雪,描著萬里孤雲。
本該綻放在盛世山河上的錦繡牡丹,不知何時沾染了一身風雪,似那冬日清晨呼出的第一口白霧,至冷,至清。
她以袖掩唇,隨意地拭去了唇角滲出的血跡,清越如玉石般的嗓音微微喑啞,好似喉間哽噎著砂礫:「本宮命該如此,你們不必介懷。」
「本宮死後,想必屍骨也難以安存,爾等不必執著,更不必費心為本宮洗去污名。本宮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沒有想要回頭的打算,苟活於世都不曾畏懼千夫所指,死後自然也更無所謂那些身後虛名。」
「謹記,你們效忠的不是本宮,不是皇室,而是這片大好河山上的無數百姓。」
她說得那麼雲淡風輕。
「瓊樓瑤池,金釵玉縷,都不如太平天下,海晏河清。」
因為得償所願,她慘白的面容上甚至露出了三分恬淡的笑意。
——「滴答」。
一片窒息般的沉默中,恍惚間好似聽見了水珠破碎在地面上的聲音。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面對著這樣一個人,為她落淚又有何妨?
她似乎倦了,輕輕抬手,寬大的廣袖與衣擺相擦之時發出了細碎的聲響,交雜著空氣中的血腥、宮牆外的喧譁,世間唯有她的聲音沉靜如舊,令人安心:「從今往後,是楊知廉忍辱負重,為朝臣謀求生路;是崔九假意奉承,實際一直在暗中籌集銀兩,幫扶百姓。此去一別,應當再無相聚之日,本宮在此,祝你們前程似錦,平步青雲。」
語畢,那身穿繁複宮裙的女子拂袖而去,徒留二人長跪於地,久久不起。
「……尊上?這樣就足夠了嗎?」靈貓靈巧地跟隨著望凝青的腳步,仰著頭,嫩嫩地喚道。
「心懷大義之人,必定也懂得舍小我而保大節。」望凝青走進內室,在美人榻上坐下,闔眼,她現在不太愛動彈,因為丹田已廢,連帶著這一具本就嬌貴的皮囊都變得羸弱了起來,「比起家國天下的安穩,一個人的生死實在不值一提。」
這是望凝青當初選擇楊知廉和崔九作為下手的原因,懷揣信念的人總是比一心過日子的人更好掌控。只要抓住他們心中那條線的源頭,就能像操控提線木偶一般控制他們的行為。望凝青相信,只要跟他們掰清楚其中的利弊,他們定然會將這個秘密保守到底,以「這是為了天下太平」的理由不斷催眠自己,哪怕內心因為愧疚而感到煎熬,他們也會守口如瓶,最後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裡。
強撐了那麼久,望凝青也覺得有些累了,神魂強大不代表也同樣如此,被廢掉丹田的血肉之軀就像千瘡百孔的篩子,留不住半點精氣。望凝青想起靈貓說過她沒能很好地成為「王凝」,忍不住遲疑了一瞬,逐漸軟下如劍刃般筆挺的脊梁骨,軟綿綿地朝著床榻靠去。
青絲剛剛沾上玉枕,就仿佛觸動了某個機關一般,她壓著嗓子低低地咳著,血水如湧泉般不斷地滲出,一點點地濡濕了枕側。
望凝青的手枕在耳旁,心想,原來這就是凡人——連想要脊樑筆直地活著,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後,她聽見了琴音。
潺潺如山澗流水,綿綿若河岸花溪——那是一首意味不明的琴曲,入耳的曲調清聖綿柔,細品時卻又晦澀得仿佛一枕黃粱的夢境。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真也?假也?何人能分得清?
一曲終了,望凝青微抬眼眸,她飛鳳般的眼角暈著淺淺的紅,像化開的胭脂,美得刺眼,卻又自有一段冷艷的風情。
「你在這待了多久了?」她問道。
話音剛落,屏風後便轉出來一個人,白衣勝雪,眸似琉璃。他抱著琴,眉宇儘是悲憫,像寺里供奉的佛,與世人同擔悲喜。
「凡所有相,皆為虛妄。」
「……公主,何至於此?」
總有人在問她——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一遍又一遍,不斷地重複,仿佛說得多了,她就真的能給出一個令人釋懷的回答一樣。
望凝青背對著懷釋,面上的倦容卻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凍三尺般料峭的冷,斜晲之時神光乍現,如匣藏秋水的名刀。
「吾行吾道,絕無怨尤。」
如今嬌襲一身病的長公主有著一頭緞子般漆黑柔順的秀髮,總是挽成繁複秀麗的髻。此時的她長發披散,青絲如一枕流淌的墨,黑得仿佛要將人的精氣都吸走,散在她單薄纖細的肩背上,襯得她如水中搖曳的菡萏那般弱不勝風,嬌弱無依。
這麼柔弱的人,說著這般冰冷的話,仿佛懷揣著一腔滾燙熱血的劍客,劍指蒼穹,慷然長歌,只願不負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