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頁
然而,等到小姐日漸長成,家主和夫人才隱約咂摸出幾分不對來,這小小的孩子一天天的不爬樹逗鳥不貪吃好玩,怎生一個勁地往書房裡鑽?
自家小姐天生早慧,人生第一個脫口而出的詞不是爹娘,而是捧著《清靜經》對著嘰嘰喳喳的族中子弟來了句飽含不悅的「安靜」。
就連陪著她一起長大的家生子,別人家的小姐取名不是琴棋書畫就是風花雪月,自家小姐倒好,取名「靜喧」——「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裡何曾說夢」,清淨喧囂都是一樣的,人生本就一場大夢。好傢夥,可玄沒把夫人氣暈過去,然而小姐我行我素,誰都拿她沒轍。
小姐過於聰穎,夫人怕小姐慧極必傷,又怕她早早就想不開離紅塵而去,因此對小姐的親事看得跟眼珠子一樣緊。
然而,那殷家二公子委實不是良配,自家小姐本就心門深鎖,情真意切尚不能打動她的心,更何況是那少年浮浪淺薄的虛情?
不過在靜喧看來,小姐對這樁婚事的反對也沒有太過堅決,主要是想讓夫人逞心如意,至於那出了名的紈絝子,靜喧是真不信對方能逃得出小姐的手掌心。
「生養之恩總要還的。」小姐坐在梳妝檯前,容色冷淡,「等緣分盡了,就尋個由頭帶髮修行吧,反正殷唯也不干人事。」
靜喧為小姐梳理頭髮,聽見這話只覺得心如刀割,自家小姐的容貌才情,配誰都是綽綽有餘的,怎生紅塵對她這般苛待,偏就指了那不學無術的紈絝子。
自家小姐與殷二公子也稱得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了,靜喧也沒想到殷二公子會這般狠心,大婚將至還鬧出流連畫舫的醜事。
「他是沒見過小姐,見了小姐,哪裡還想得了別人。」世家規矩嚴,未婚夫妻也不如何碰面,算下來七歲之後,殷二公子就沒見過小姐了。
「他想不想別人,干我何事?」柳裊裊,也就是輪迴轉世後記憶全失的望凝青閉了閉眼,不讓侍女窺見自己過於冷漠的眼神,「靜喧,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至於殷唯,他愛怎樣就怎樣吧,當他是不相干的人就好。就算出了家,我也總歸是不會虧待你的。」
「小姐……」靜喧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家小姐心不在紅塵,她天生就是這般清冷的性子,與未來丈夫是否心有他屬無關,「我當然相信小姐。」
「我只是心有不忿罷了,小姐不是能被他這麼對待的人。」
「就算不是我,他也不該這樣對待任何一個女子。」望凝青打斷了她的話,沒過一會兒又道,「靜喧,七出是哪七出來著?」
靜喧哽了一下,欲哭無淚地嘆道:「小姐,咱們還是想辦法和離或者義絕吧,七出真不行。」
「也對,等四十無子也太久了。」
「不是這一點,小姐——」
……
殷澤在裊裊炊煙中睜開了雙眼,他神情似有恍惚地看著杯中殘酒,店家燜煮的高粱飯還沒熟。
「客官,再等一會兒就好了。」這間荒村小店的茶水鋪子是一位腿殘老邁的山民開設的,專門為路過的行人提供粗陋的飯食、麥茶與劣酒。
這些粗糙的吃食但凡出身好些的公子哥都會覺得難以下咽,但殷澤舞象之年便隨軍出征,十年征戰在外,糠咽菜吃得,茅草屋睡得,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殷澤只是覺得有些恍惚,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他這次啟程歸家是因為父親來信稱二弟即將娶妻,要他回家一趟,半路上遭遇了山雨,他不得不在一處破廟中落腳,一等便是三天。
因為時日還算寬限,三天後他緊趕慢趕地回到家中,恰好趕上二弟成親的黃道吉日。
本以為是闔家團圓、滿心歡喜,不想被父親驕縱壞的二弟給了他個晴天霹靂。
大婚當日,因著一個歌妓的挑撥便撇下明媒正娶的新婚妻子,站在畫舫外對歌妓低聲下氣,被拒之門外後又獨醉青樓,讓新婚妻子獨守空房。
這件事情鬧得很大,幾乎到了上動天聽的地步,而自家愚蠢的二弟渾然不知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把,讓那妓子踩著冠蓋滿京華的柳家小姐成為了京都第一美人。
在夢中,殷澤代替二弟接親,挑起紅蓋頭的瞬間,他看見了女子哭花的妝容以及緊攥在手中變得皺皺巴巴的絲巾。
殷澤感到憤怒,夢中的他強行帶回了二弟,又跑到堂前去質問父親,責問他們為何要如此對待柳家小姐,得到的卻是父親尷尬的迴避以及二弟怨憤的神情。
殷澤沒有想到,父親明知二弟爛泥扶不上牆,卻還是瞞著親家把別人家的好女兒拉進了火坑裡,而二弟心有所屬,表達戀慕的方式卻如此傷人傷己。
母親逝世之後,父親礙於嫡長子地位沒有再娶,因為長子能夠頂天立地,難免就對二弟嬌慣了些許。
但殷澤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的家人居然會做出如此卑鄙可恥的事情。
「你覺得整個紅塵都在與你作對,但柳家小姐做錯了什麼要被你這麼作踐?」夢中的殷澤打斷了二弟的腿,清理了許多嚼舌根的下人,但即便如此也於事無補。
殷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無辜的女子被世人磋磨,明明不是她的錯,但這個對男性過於寬容的時代總是將殷唯的過錯歸咎於她。
他看著這朵嬌嫩美麗的鮮花一點點腐敗、枯萎,他阻止過她輕生的行徑,卻依舊只能看著她在怨恨與不甘中走向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