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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靜地調理著她的身體,偏頭之時,眼角的餘光瞥向一旁已經熄滅、僅剩一堆餘燼的火盆,一小節沾血的布帛安靜地躺在那裡。
……掌教體內有十分嚴重的暗傷,甚至已經危及了生命。
掌教不知道,她的五感其實衰退得厲害,所以她也不知道,有時候夜裡沉默為她遞上巾帕的人是她的弟子清恆,而不是沈輕。
——宗門內理應最強大最無可匹敵的人,有著最脆弱也最不堪一擊的軀體。
但向寄陽知道,她的強大不在於修為境界,不在於凡胎,甚至不在於她的眼界以及心境。
他知道,當月沉星落、太陽升起,早已油盡燈枯的掌門會再次點燃自己,毫不猶豫。
就像浴火重生的鳳凰。
永遠驕傲,永遠不屈。
只是,兩個同樣倔強的人,是不可能好好相處的吧?互不干涉是最好的,走廊上偶爾的相遇、問候、行禮,接著便分道揚鑣,各自獨行。
他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守著自己的秘密,而向寄陽則幫她保守著同樣的秘密。
他以為會永遠繼續下去,正如劉漓所說的那般,雖然不完美,但就這樣繼續下去就好。
無關愛恨,無關因緣,只因掌門已是向寄陽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早已習慣她就在那裡,不遠不近的距離,無需付諸言語,他也總是注視著她的背影。
——一步。
這是他與掌門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
他曾是這麼想的。
而最終,這一步成了生死之距。
熬過那讓人恨不得自盡的痛楚之後,天樞派死守十數代的秘密在他眼前轟然展開,她的固執、緘默、冷酷與無情,都在這一瞬間找到了原因。
驕傲的鳳凰,終死於眾人的柴薪。
刺眼的天光與龐大的陰影中,那清瘦的手腕依舊舉起了劍,她在撕裂,她在流血,她的形體潰散為無數細碎的光屑。
可她眼眸中的金色還在燃燒,像不甘隕落的太陽,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沒放棄活下去。
百首妖鬼圖被徹底煉化前的最後一任主人,死後會化作妖魔的養料。可她想活,她從未放棄。
妖魔殘魂化成的睚眥死在了向寄陽的劍下。
他剖開了睚眥的脊柱,撕開了它的胸腹,在所有人恐懼而又不安的注視中斬下了它的頭顱。
可他卻沒能找到一塊屬於她的屍骨。
直到流螢哭叫著求他停下,劉漓鉗住他的手臂,向寄陽這才回神,而那妖魔的殘魂早已化作了爛泥。
「沒有。」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臉,麻木褪去之後,疼痛才後知後覺。
——那根線,終究還是沒能繫緊一點。
「別給她冠上什麼為了天下大義而犧牲自己的名頭。」
「她從來沒想過犧牲,她一直都想活下去。只是目鎖蒼穹,不成仙便誓不罷休,這才無謂自己的死後。」
「即便天生純陰之體,即便被命運玩笑辜負,即便無人理解,眾叛親離,她也想成仙得道,壽與天齊。」
「你們說她不憫蒼生,那便是吧。」
「你們說她刻薄寡情,那便是吧。」
「妖魔無時無刻不在蠶食她的血肉,僅僅只是為了活著,她也已經竭盡了全力。」
向寄陽不再保守掌教的秘密。
他知道真相是剜心刮骨的刀槍劍戟,說出來除了讓門中弟子心魔叢生以外別無他益,但他就是不想讓那人如願,一點都不想。
他高坐在曾經屬於她的位置之上,俯瞰下方跪伏一地的長老與弟子,任由空氣一點點冰冷下去。
「諸位不必愧疚,畢竟為了不讓宗門十數代的努力功虧一簣,這些隱秘本就無法對他人言明,不知者無罪。」
「無罪」二字如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人的脊椎深深地彎折了下去。
言語可以寬恕,心卻未必。自掌教逝世,諸多仙門弟子從此不敢面三清。
所有人都無辜,所有人都無罪,但誰又能歸還給掌教一個「公平」?
在那樣絕望的境地里,她還能堅持做自己,守著那樣一個殘酷的秘密,承擔了二十多年的罵名。
痛也不言,苦也不泣。始終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如陽光普照著大地。
甚至於千秋萬代之後,鐵桶江山覆滅,渡劫修士作古,浩瀚世間的芸芸眾生依舊能被掌教一脈的先賢照拂,如沐恩澤雨露。
何其偉大。
何其痛心。
「我……仍有異議。」
越眾而出的女子如嬌花照水般清秀美麗,她眼眶通紅地看著上首的新任掌教,倔強地問出了那糾纏了自己十多年的惡念與毒心。
「這與劉索師弟有何關係?莫非為了天下蒼生,就一定要犧牲劉索師弟?」
「沒關係。」向寄陽冷漠地看著她,唇角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繼續恨吧,她允許了。」
向寄陽言罷,拂袖而去。徒留白靈有些狼狽地站在原地,卻不會有人再附和她的言語。
「我不明白。」女子攥緊了拳頭,眼淚濡濕了衣襟,「我真的不明白……」
「家父從未怨恨過素塵掌門。」如玉般溫潤的濁世貴公子遞來了一張巾帕,無聲而又蒼然地嘆息,「不如說恰恰相反,他很感激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