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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後,血月消匿,旭日東升,人間再次熬過了一場災禍,仙門再次完成了自己的職責。棲雲真人帶著金丹期以上的弟子們歸宗,所有人的身上都沾染著濃重的血氣。他們歸來後並沒有立刻上山,而是入了天樞派後山的劍冢,藉助劍冢常年縈繞不散的劍氣鎮壓身上的妖氣,同時將自己飽飲鮮血的兵刃放入冶冰池,洗鍊出一顆澄明無垢的道心。
劍冢洗劍,這已經是天樞派歸宗弟子必須進行的儀式了,主要是為了避免弟子在外降妖除魔時行差踏錯,誤失了本心。要知道,修士雖有達則兼濟天下的胸懷,但修的終究是清靜無為的德行,泉水昭心,冰池洗劍,這是在警醒他們不要忘記。
然而,這與已經成為一教尊長的棲雲真人沒有什麼關係。
他靜坐高山之巔,自入坐忘無我之境,待得皓月當空,夜行宵禁,洗劍的弟子們紛紛回歸了各峰,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被仙鶴載出了仙府的望凝青從仙鶴身上翻下,朝著棲雲真人行了一個弟子禮。棲雲真人不應她,只是漠然地垂眸望著劍冢內的清池,似乎在等待著時機。他不說話,望凝青便也陪著他乾等著,她並不感到忐忑,反而有種久違的、熟悉的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的皓月穩穩地居於蒼穹的正中,望凝青這才聽見棲雲真人清越冷淡的話語,講述了宗門內鮮少有人知曉的秘密:「劍冢分陰陽雙魚,其中魚眼處各有一口靈泉,陰泉居陽地,陽泉居陰地,每夜子時,陰陽相逆,恰好便是陽泉現世之時。」
望凝青聞言,也低頭去看,果不其然,從高處往下看去,整個劍冢有如一個巨大的太極陰陽盤,一半露於月華之下,一半隱於山壁之間。此時正值午夜,那巨大的陰陽盤悄無聲息地轉動著,白石鑄成的祭壇沒入山間,取而代之的是黑石鑄成的祭壇和一口霧氣升騰的暖泉。
棲雲真人帶著望凝青來到這口暖泉邊,他抬手一招,取了幾滴陽泉的泉水,掬在掌中,淡漠道:「伸手。」
望凝青挽起廣袖,露出一截手臂,棲雲真人伸手,任由泉水自他指尖滴落,落在徒弟皮肉稚嫩的腕間。
靈泉水接觸皮膚的剎那,望凝青便忍不住挑了挑眉,因為腕間並沒有水潤的觸感,只有難以言說的痛楚——仿佛無形的刀刃刮在手腕之上,那種刀鋒緩緩擦過皮膚的感覺令人悚然。望凝青驚異了一瞬,但又很快反應過來,這口陽泉中的「水」恐怕並不是真正的泉水,而是純正的陽氣凝聚而成的凝露。她是純陰之體,冒然接觸如此純粹的陽氣,自然會感到痛楚。
「取太陽之精粹、凝劍胚之鐵氣,劍冢的冶冰池可鍛劍魂,華陽池可凝劍魄,乃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重寶,位列稀世奇珍榜榜三的『異水』。」棲雲真人說著,毫無人情味地說道,「你身負純陰姽嫿之顏,不成惑亂眾生的妖姬,便會成大能的爐鼎。待你日後長成,即便心中不願,也會不自覺追求男女之欲,這惹禍的體質必定會害你半生。」
棲雲真人轉身,眸光泠泠地看向望凝青:「現在,為師給你兩個選擇——其一,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為師會為你尋來純陽道體,你與他結為夫妻,立下天道誓言,易骨成侶,日後攜手雙修,共謀大道,此生不離。」
小小的女童仰著頭,靜靜地望著他,沒有答應。
「其二——」棲雲真人凝視了她片刻,發現她眼中毫無怯意,便垂眸道,「待你及笄,需每夜在華陽池中浸泡半個時辰,借華陽池水鎮壓體內過盛的陰氣,直至鑄成仙體。但你需得知曉,此法雖無後患,卻會令人痛不欲生,若不能成就仙軀,日後苦痛無盡。」
棲雲真人沒有說謊,他也沒必要說謊。
對於一個道體被污、仙骨受損的八歲幼童而言,第二條路實在太過殘酷。她這樣的殘軀想要修成仙身,無異於痴人說夢。
相比之下,第一條路就要顯得輕鬆許多,儘管兩個未必相愛的人會從此綁縛在一起,但哪怕對方是團爛泥,憑藉天樞派的底蘊也能將人糊到牆上去。而且純陰純陽皆為道體,彼此可以共生,自然不存在「採補」這種具有羞辱意味的尊卑關係。而純陰純陽道體共同雙修,雖然渺茫,卻依舊有飛身成仙的可能性。
私心而言,棲雲真人欣賞傲骨錚錚、選擇第二條路的人,但他並不期望自己的弟子走如此艱險坎坷的道路,因為會很苦。
所以他沒有選擇日後,而是選擇這個還未知事、心思懵懂的年歲。
孩子都會怕疼的吧?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下山,回歸俗世,但你的容貌終究可能會害你一生……」
棲雲真人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那嬌小的女童邁著小小的步子,自他身後走出,不急不緩地走向了華陽池。
她露出的手自然地舒張,只剩下殘缺的三根手指。她的腳淌過微燙的池子,似乎因為劇痛而瑟縮了一瞬,但隨即又堅定不移地走了下去,那動作有如投林的乳燕,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之後她便背對著棲雲團坐在水池裡,只剩下一個單薄的、筆直的背影。
急切?為何急切?她害怕「回歸俗世」?害怕到能在這樣的痛楚中一聲不吭?
還是害怕……不再是他的弟子?
棲雲真人的金瞳凝視著女童的背影,只是這一回,他不曾再斂下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