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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弓箭手與火炮隊隨時待命,若有一人越線,毋須匯報,即刻開戰。」高踞龍椅的君王滿目血絲,嗓音喑啞,「不死,不休。」
「陛下,江山百廢待興,此時開戰,又要苦了百姓……」大臣們戰戰兢兢,匍匐於地,不知如何勸諫這位與南安王行事作風全然不同的皇帝。
「朕知道,朕一直在忍,但是那條線,就是朕的底線。」天辰帝雙目赤紅,他看著這些臣子,看著這些勸誡自己的官員,「眾卿,南安王已逝。」
如果南安王的犧牲依舊換不來天下太平,那他們的忍讓到底有何意義?
「油盡燈枯」一詞,都已經不足以形容如今枯萎腐朽的大地。
就在西域大軍準備越界,城牆上布列已久的弓箭手已經拉開了弓矢,眼看著戰火又將重啟、一切都將無法挽回之際,天空卻突然下起了雨。
自天下大旱後,人間已經許久不見天降的甘霖,以至於第一滴雨水落在將士們的臉上,他們還神情茫然,回不過神來。
「啊、啊……」一位年邁的老兵從喉嚨中擠出一聲顫抖的哭腔,「陛下、陛下流淚了……」
那名老兵是南安王的舊部,鎮守邊關的將士追隨南安王南征北戰,煎熬至今,不是戰死沙場,便已是華發早生。
他們堅守在這裡,哪怕「萬里一孤城,滿城白髮兵」,他們口中的陛下只有一人,他們追隨的王也只有一人。
不管是遼夷還是辰國的將士,在聽見這一聲嘶啞的哭喊後都是茫然抬頭,看向那懸於高處、注視著眾生的眼睛。
一滴金色的水珠自頭顱的眼眶中滑落,讓人分不清那是血還是淚。
那一滴水珠就像天邊落下的一顆星子,明明擁有著世上最溫柔璀璨的光芒,卻偏生從高天落入這片遍布瘡痍的土地。
然後,就像春風吹融冬日的寒雪,或是浸染了水墨的毛筆於紙上暈開痕跡,那顆星子吻上大地,一點綠意自微處升起。
水波蕩漾的深綠漣漪如浮光般層層地漾開去,那滴金色的墜落似乎驚動了一面看不見的湖。
人們親眼目睹了奇蹟。
早已死去的土壤被灌入了生機,翠嫩的新芽破土而出,在極短的時間內抽條、生長、萌發出枝椏與新葉。
那一點點象徵希望的翠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不過幾個短暫吐息的間隙,綠意便從辰國國門的城牆蜿蜒至了西域諸國先鋒軍的腳底。
——那久違的、令人渴慕的、象徵希望與光明的新綠。
「叮噹」,沉重的武器砸落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隨即,刺耳的鐵器墜地之聲連綿不絕,打頭的西域將士卻已經匍匐跪地。
「啊、啊……」渾濁的眼淚淌過那一張張掩藏在甲冑之下、飽受苦難與磨折的臉,有人甚至因為承受不住這過度的痛苦而從喉中擠出「嗬嗬」的氣音,「是、是綠……」
他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注視著大地萌出的綠意,就像即將渴死的沙漠旅人看見了一掬混著泥沙的渾水,情不自禁地用手將那綠芽小心翼翼地圈起。
第一個人跪下,很快,第二個、第三個也跟著跪下,不分敵我,不份,不分陣營。
那抹綠色沒有繞開任何一個人,沒有吝嗇於觸碰任何一個人。當人們懷揣著近乎惶恐的感激抬起頭時,卻只對上了南安王那雙冰冷的眼睛。
無論是憎恨她的、恐懼她的,還是愛戴她的、奉她為神的……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得以平等地擁有一份名為「希望」的奇蹟。
「我……」被饑饉逼瘋的人們紛紛伏跪於地,無論是逼死南安王的西域將士,還是期盼著南安王的死能終結亂世的辰國百姓。
他們將頭顱抵在地上,麻木的面容上恐懼與狂喜交雜,看上去扭曲而又滑稽。
他們嗓音喑啞,近乎悽惶地呢喃「請、請您寬恕……我——」
「我們……」因乾瘦而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那個艱澀的字眼終於從齒縫中滾出,「錯了……」
「嗚呃……我們錯了……」
傷人的利器紛紛砸落在地,那為了互相殘殺而製造出來的兵器在這一刻已然失去了最初創造出來的意義。
那抹綠色,短短几個吐息的間隙便跨越了千山萬水,擴散到了更遙遠的地方,蔓延至人間的每一寸土地。
枯死的稻田恢復了蔥鬱,斷流的河水重現了潺潺的水音,腐朽的老樹萌出新芽,一瞬的花開花謝之後,枝梢便綴滿了豐潤甘美的玉實。
死去的大地於此蘇生。人們為奇蹟歡呼,為奇蹟而雀躍,他們戰意全無,全然失態地痛哭流涕。
為了生存而發動的戰爭在這一視同仁的寬慈中戛然而止。南安王踐行了自己對天辰帝的承諾,哪怕死去,也依舊守護了百姓最後一次。
「……所以。」游雲散仙站在城牆下,仰頭,失神地對上了那雙不知寫了何種情緒的眼睛,「……你是預料到這一幕了嗎?」
游雲散仙能感覺到,原本已然斷裂的大地命脈被一條金色的河流重續連起,為人間再續了千百年的光陰。
他的所有推斷都沒有差錯,南安王安青瓷,便是他們所要尋找的、可以救世的氣運之子。
「荒唐。」在嘈雜紛亂的歡呼與狂喜中,游雲散仙有些艱澀地扯了扯嘴角,想要像以往一般露出一個遊刃有餘的笑,但卻失敗了,「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