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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徐府中看慣了狗眼看人低的丫鬟管事,唯獨覺得這個小姑娘沒有害人之心,算得上是八百畝爛地獨一棵好苗——難能可貴,因此事到臨頭也不能見死不救。
寧非頭腦昏沉沉的難過,咬牙忍耐傷口處的灼痛,默默地閉上眼睛。
丁孝為她換完藥,看到她好像睡著了,聳肩暗想真是無趣,回身去繼續倒騰包袱里的藥物。
哪知道寧非忽然翻身坐起,嚇得他好一大跳,只見她迷糊著眼睛皺起眉頭在聞些什麼,忙說道:「你起來做什麼,天氣冷得很,你要再燒下去,我可要甩手不管了。」
寧非低聲道:「我想了老久……你才不是樂伶,你是廚房的丁師傅吧!」
丁孝強笑道:「你說的是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是丁師傅,你看我和他有哪點像?我可沒他的大肚腩,你看我的皮膚多白細……」
寧非搖頭道:「隨你怎麼說吧。」
然後翻身躺倒回去,轉個身安心睡了。留下丁孝一個人在當地冷汗淋漓,心想這丫頭都燒糊塗了怎麼可能還認得出人,對,一定是她燒糊塗了,方才說的是夢話呢。
這點他倒是猜錯了,寧非根本不是說夢話,她完全是靠鼻子嗅出來的道道。自從被葉雲清用泥丸糊弄過一次之後,寧非對所有氣味都十分敏感,遇事遇物先仔細聞一遍,確定沒有骯髒東西(尤其是泥丸)在側才能安睡。
她剛醒起來,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油煙味,仔細尋思之下,想起這種油煙味為何會如此熟悉——因為她曾經到廚房颳了一堆鍋底灰和油泥出來,撮成一丸「三屍腦神丹」去嚇唬秋凝。要說徐府也是很奢侈,所用燒飯的柴禾必須是香果木,所以連鍋底灰中都還有淡淡的燻肉味道。
確定了範圍之後再認人就容易多了——廚房裡舉止有禮、四肢瘦削並且指繭厚硬的男人,只有丁師傅一位。
這個丁孝的確就是徐燦府上的大廚丁師傅。他因與銀林有仇,偷偷離開駐地,盜取了一個江夏大漢的戶籍,易容潛入徐燦府上一干就是大半年。憑著一手獨到的廚藝,他很快得到徐燦的青睞,被點為大廚。淮安國人對很多西域藥物並不熟悉,他卻是藥材藥性方面的行家裡手,為銀林所做的膳食中除了添加紅花沒藥,還摻了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長期服食者輕則早產難產,重則終生不能再孕。
可憐這丁孝聞慣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以為身上沒有氣味,實則早已被寧非藉此拆穿偽裝。
寧非睡了幾個時辰之後完全清醒了,此後不時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隨丁孝,弄得他好好一個黃花大龜男如芒在背,終於忍無可忍地道:「你看什麼呢!」
「……」
寧非被她自己加丁孝的兩張大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好像一隻呆在繭里只露出一點頭的大蟲子。她轉過頭去,裝作什麼也沒看。
丁孝被她高深莫測的表情弄得沒轍,只能老老實實將她抱上騾子。那匹棗紅馬的後臀已經上了藥,不再流血了,速度仍然還有些問題。幸好這匹馬通些靈性,自覺跟在騾子後面,不需人去驅趕。
寧非盯著丁孝的下顎看,看得半個時辰都不轉眼睛,丁孝額頭上青筋開始突突的冒,忍無可忍:「閉眼。」
寧非嘆口氣,心想她前世坎坷,今生也不平靜,看來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丁大廚說不定正是傳說中的「江湖人物」,否則也不會把易容術練得如此爐火純青,如果沒有身上的果木油煙味道,她怎麼也是認不出來的。
她取出一枚金葉子,要求丁孝將她帶得越遠越好,最好是不會被徐燦追捕到的地方。丁孝本不想答應,寧非冷冷一笑,說道:「你可欠我一個人情。」
丁孝暗想,你有什麼人情能讓我欠的。
寧非說:「看你匆匆出逃,必因做了虧心事。我說呢,紅花又不是絕世美味,哪會有掌勺大廚一日三餐日日不斷地當調味料——你是知道的吧,紅花是孕婦忌用的。」
丁孝強作鎮定:「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帶著我,有你好吃好喝的。況且我因為你惹出的這樁禍事被牽連得如此悽慘,徐燦因誤會而將我休出家門,你可欠我好大一個人情。我沒要你以身相許,只要你帶我到安全地方,你該知足了。」
此後發生的事情既可以說是非常戲劇化,又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兩個從同一處出逃的人合作一路往南行去。
丁孝屢次想在半路上將寧非丟在客棧里不管了,可是又屢次良心發現。他家裡統共四口人,他和養父、弟弟都是被養母欺負慣了的人,常年奴役生活積累下來,對性格強硬的女子本能地帶上了奴性。
如果寧非還是好好地做個溫婉賢淑的江凝菲,丁孝絕對會毫不猶豫將她丟在哪個村屯裡自己上路。但是那雙灼灼逼視的眼睛時刻壓迫著他的精神,以至於他沒敢做出諸如棄屍荒野之類的決定。
寧非如她所承諾的,路上將兩人的吃穿用度打點得妥妥帖帖,並且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出入城池都十分順當,弄得丁孝都不好意思承情了。
丁孝每每心裡暗想:徐府的二夫人什麼時候有這般七竅玲瓏的手段,任何人與她交談都是如沐春風,差點忘了她是個棄婦。接著又想:啊呀糟糕,我豈非是最早被她言語籠絡的人,否則怎會一直帶她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