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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郭老的話,這一回是最後一回了。」方守見慣了這種場合,低著頭,應對自如。
那人哈哈大笑,笑完,又喝一大口酒,額頭凸起青筋,眉頭擰著,眯起眼,從上至下打量謝宣:「這一回我倒是看清了,這是謝少游的兒子吧!該、該叫什麼來著……小太子?」
方守面露窘態,不知如何作答,於是沒回話。
那人早把目光移向了謝宣,自顧自繼續道:「你當年貶我去鄉郡的時候,想過今天嗎?」
謝宣回過身,站正了,與他對視,一雙明艷的眼眸,眼色卻冰冷。
對方是個酒囊飯桶,靠年紀資歷在這軍中樹立威信,只這一眼,就叫他怵了三分,然而酒氣薰著腦子,微不足道的懼意又很快消退了。
他催促身邊士兵倒酒,嘀咕著:「現在我們誰也沒在皇城過好日子,你的皇宮更是早已不屬於你了,你瞪我,有什麼用呢?」
謝宣端立著,若有所思,不怒反笑:「郭銳,謝少游早就死了,該叫皇上了。」
對面瞪著眼,環顧周圍,忽然怒從中來:「這兒可不是皇宮了!你以為自己還是什麼稀奇貨色?既然今天你呆在這,就得哄我高興,我想喊小太子,那你就是小太子!」
說著,他便站起,酒精直衝腦門,他也凶神惡煞地要衝上來。
事態已然僵硬,所幸酒鬼好應付,那頭兩三個士兵攔住,方守也抬臂護住謝宣,哄三句,又勸三句,才終於作罷。
……
在道口添放的桌上取了蠟燭,點燃一支,方守放到謝宣手裡,自己又取了火摺子,舉起另一支點燃。
等到兩支蠟燭皆亮起,方守開口:「你是故意的嗎?」
謝宣走在前頭,應著:「什麼?」
「皇上看上去……」方守試探問話,「好像很厭惡他?」
「我不厭惡他。」謝宣說,「但是我認識他。」
不在房間裡,方守的狀態忽然輕鬆許多,反倒寬慰起謝宣來:「就算皇上真的不喜歡他,也是應該的。軍中很多人都厭惡他,他仗著與趙太守少時是戰友,經常為非作歹,但自身沒什麼本事。」
「你為什麼喊我皇上?」
「我是玄江郡人,玄江郡隸屬朝廷,不論今後如何,至少現在,我應該喊皇上為皇上。」
「你方才說漏了。」謝宣不再過問,繼續說,「他與趙太守不能算是真正的戰友。先帝造反之際,郭銳與趙述皆在太子黨派,為太子而戰。郭銳不會打仗,趙述是驍勇之輩,奈何都抵不上當時的儲君不善識人,竟派郭銳前去主戰場。結果可想而知,郭銳節節退敗,帶著殘兵敗將,狼狽逃回皇城。也是在這時候,太子再想保住儲君之位,早已是天方夜譚了。」
說著,他已走到前櫃,此處無人,他就直接繞到後頭,舉起燭火,翻開未收起的帳本,隨手翻看兩頁。
「先帝行事古怪,登基後,竟以郭銳有功為由,給他封了個品級不小的閒官,有俸祿拿,事又少。郭銳貪生好財,送上門的大便宜,他毫不猶豫地撿了。昔日領戰的將軍向反軍俯首稱臣,太子黨羽自此再沒了氣焰,白白浪費那幾個不願屈從梟首城門的忠臣了。」
謝宣說的,都是前言。而他之所以對郭銳印象深刻,是因為後話。
書中的太子整頓朝堂,藉由將光領俸祿不做實事的郭銳貶去鄉縣做長官,郭銳心中不服,但不敢聲張。
再後來,陳元狩起兵北上,前科歷歷在目,郭銳懼怕打仗,放鄉郡百姓不顧,不向朝廷稟報,匆匆投降。
可以說,此人簡直是書中的一顆極大的老鼠屎。
誰沾誰倒霉。
趙徹供著老鼠屎的意圖,謝宣並不知道,他只知道,當年登基的時候,他幾乎毫不猶豫地依照書中內容貶了官,只是鄉郡位置不同。
陳元狩自淮南城起兵,他便偏偏不往那處貶。
事到如今,越細想,謝宣越覺得這本書成了魔咒。當初他被宋忠興帶到華陽郡,陳元狩不惜耗費兵力,舉兵到華陽郡打仗,他還毫無察覺。
甚至趙徹與他說晉安郡時,他依然毫無反應。
直至今晚看見郭銳,他才想起來當年之事。
之前,他隨便挑了郭銳一處私生活的錯,將他貶去了晉安郡。
晉安郡與華陽郡接壤,華陽郡有先帝皇陵,先帝也算於郭銳有恩,這樣貶,郭銳抱怨不得,只能服從。
當初的謝宣有多得意自己絕世聰明,今日就有多懊惱自己自作聰明。
倘若這書當真改不得,那他的性命呢?
「皇上說的這些,我懂得不多。」方守緊緊跟在謝宣身後,看他翻閱帳本,「我只知道當年皇上貶他到晉安郡,他心中有怨,時常跑到玄江郡,與趙太守抱怨日子窮苦,求趙太守顧念舊情。但是趙太守不曾理會過。」
「趙太守不理,趙徹為何要理?」
方守愣了愣,面目侷促,似乎懼怕評價趙徹的任何舉動:「皇上不是要尋掌柜嗎?怎麼問起這些了?」
「因為……」
謝宣合上帳簿,仰起頭,燭火隱約照亮身前,方守問起這話時,方才的侷促已經消失了,神態面貌,又成了房間裡的那個木頭人,不用想也知道,兩人聊到這一回合,對方一定起了戒備。
他不緊不慢道:「並非我有偏見,只是郭銳蠢鈍如豬,理會他的人,眼神肯定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