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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宣今日連早膳都沒吃,下了早朝後, 他便跑來了這座空落落的府邸, 每日清晨都要按時給他送早膳的宋箐, 今日也應當吃了趟不得以的閉門羹。
於是乎,又過了些許時辰,他們三人在府邸的客堂里吃了晚膳。
謝宣比平日裡吃得多了些,不知道是否是太餓了的緣故,他甚至覺得陳元狩簡單做的這幾道菜,比他在皇宮裡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要好吃許多。
等到吃完飯,陳元狩出門餵馬,留了謝宣與韓迦南單獨待在客堂里。
「老鄉。」韓迦南往吃過飯的空碗裡倒了碗酒,問道,「你當真不喝酒?」
謝宣搖了搖頭,「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有個做皇帝的老鄉是我的福氣。」韓迦南拿起碗,烈酒入喉,一口氣隨之嘆出,「儘管問便是,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何時來到這個世界的?」
「說來丟人。」韓迦南笑了笑,「我如今五十五歲,也在這個世界待了五十五年了。」
謝宣心頭一跳,神情怔愣著意欲發問,「那你為何……」
「為何這麼落魄嗎?」韓迦南摸了摸白須,邊笑邊搖頭,全然沒了白日時潑皮耍賴的模樣,「老鄉,這世上許多事,容不得人去改變。」
謝宣不理會這句玄虛的言語,「你還能記得多少書里的內容?」
「談不上記得多少。」韓迦南凝聲道,「我只是一件都不敢忘記。」
「我年少時每日每夜都在想,想著如何把家道中落這道劫抹消,可到了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也就容不得我再去想了。」
韓迦南放下碗,碗裡倒滿的酒已經見了底,話語間,他拿起酒罈又倒一碗。
「其實對我來說,做個神神叨叨的乞丐也未嘗不好。」
「有什麼好?」
世事變遷難以預料,所以謝宣不覺得韓迦南所言是荒謬的,可仍舊對他的最後一句話感到不解。
韓迦南道:「這座皇城裡沒人想認識一個舉止瘋癲的老乞丐,我不用去認識新人,也就有時間去思念舊人。」
謝宣神色微動,「舊人?」
「我有個死去的故友,他姓元。」韓迦南沉聲道,「而這座連門匾都被拆去的府邸,曾經也姓元。」
「他……」
韓迦南繼續道:「他與我們一樣,卻也不一樣。」
室外昏了半邊天,客堂里點的兩盞蠟燭的光芒顯得微弱了許多。
謝宣雖與韓迦南隔得不遠,可對方的半邊側臉都隱沒在了昏暗裡,另半邊臉稍映出些燭火的光芒來,顯得他面上的神色更加令人難以看懂。
「有什麼不一樣?」
「我的這位故友,平生只有兩個愛好,一是習武,二是喝酒。他在皇城裡名動一時,皇城裡的姑娘個個偷偷心悅於他。」
韓迦南並未正面回答謝宣的問題,只自顧自把話說了下去。
謝宣追問道:「韓先生的故友叫什麼名字?」
「小皇帝,你不會認識他的。」韓迦南變換了對謝宣的稱謂,神情里透露窳繫著若有若無的自嘲,「皇城與皇宮裡,多的是像我這樣怯懦無能的人,記得他的名字卻避之若浼。」
「他叫什麼名字?」謝宣把語氣加重,把這個問題再問了一遍。
韓迦南現在所說的這段話,像是能把他先前從不同人口中聽到的不同話串聯在一起。
「在說出我這位故友的名字前。」韓迦南問道,「皇上能否聽我說段故事?」
謝宣點了點頭,眼下的事對他來說無比重要,他並不著急回到那座消息閉塞的宮殿。他能感受到韓迦南的語調比先前認真了許多。
既然對方是要與他認真交談,他當然也願意做一個優秀的聆聽者。
「我的這位故友,他造過反,打過許多勝仗,他在及冠前就做了大將軍,能與皇帝稱兄道弟,直到穩固新朝局面的最後一仗,他的隊伍打了敗仗。」
「朝廷的文武百官上書啟奏,信口雌黃地污衊當朝大將軍鬼迷心竅與敵軍私通,起了謀反之心。」
「官員聯合上書施壓一個新上任的皇帝,眼前足以一手遮天的權勢終究勝過了年少的交情。舊的大將軍被押進大牢,新的大將軍打贏了最後的一場仗。」
韓迦南越說越快,言語裡積攢了許多深埋於心的憤意,可話語之中占絕大部分的情緒,卻是深重的無奈。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這位故友,只費盡心思打聽到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中,我還來不及憤恨,朝廷就突然下令滿門抄斬了元府。」
「而我爹也是在那時,因我與朝廷口中的逆賊交好,被朝廷撤去了官職。」
韓迦南凝聲又道:「我就如同這本該死的書里寫的那樣,老老實實地留在了皇城,規規矩矩地等著男主角的到來。就算我與書里的韓迦南不一樣,可我卻依然與他做了相同的事。」
「那你的故友呢?」
謝宣越聽下去,心跳就跳得越快,先前他不論聽誰說話,他都會對對方的言語殘存幾分疑慮,可如今與他說話的,是與他真正相同的人。
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希望有與他一樣處境的人聽他訴苦,可如今這個人就在眼前,可對方卻又與他不同。
韓迦南比他在這個世界多待了許多年,他現今講述的故事與各種言行里,謝宣看出他比自己要可憐許多,他已經被這個世界逼瘋到喪失了鬥志,但謝宣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