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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詳盡想來,《通天》這本書里必然有許多瑣碎的橋段,可謝宣僅僅只是一個讀者,十年來,他要不斷地在以筆在紙上記憶,才能使自己不忘掉一些書里的重要情節。
可是,由於書里的謝宣不過一個寥寥幾筆寫成的配角,所以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的正面描寫。
在《通天》這本書里,謝宣因為是陳元狩建朝歷程里最為重要的一個敵人,這才得到一個「主要配角」的名號。
但在書里的情節中,謝宣幾乎只活在其他角色的口中,直到最後的最後,當他身處的情境與死無異時,作者才用隻言片語去寫了一個亡國君主的隕落。
也正是因為描寫甚少,謝宣所記之事除了《通天》里陳元狩的事業線外便只剩下他在書里被流放的那一年——順安九年。
書里的大部分劇情幾乎都是圍繞陳元狩展開,瑣碎的生活橋段更是極多,只是作為太子謝宣活了十年的謝宣早已不記得這些了。
就像他早就忘了,在順安初年的上元節,陳元狩會因為要給年幼的弟弟買湯圓,會來到國都的夜市,會想變賣掉他父親死時留下的唯一遺物——多年前去世的母親送給父親的禮物。
正因為他早已忘了,所以才有了這次意外之外的相遇。
謝宣想見陳元狩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他既不想見陳元狩,也不想殺陳元狩。
在這愈發動盪的亂世中,未知的結局與已知的死局,他更願意去選擇後五個字。
謝宣狀似猜測,問道,「公子家中有弟妹?」
「沒有。」陳元狩答得果斷,聽不出半秒停頓,「只有一個養不死的臭小子。」
謝宣應道,「那便是弟弟了。」
陳元狩倏忽噤聲,不再言語。眼前這位看似將官家那套繁文縟節刻入骨里、玉骨冰姿的小少爺,非但未對他略顯粗魯的言語作任何表態,反而猜出來他話里的言下之意。
「薛市。」
對方喚他虛報的名諱時,謝宣愣了半晌,才意識到這個名字喊的是他自己,幸而陳元狩毫無懷疑,面色不改、不待遲疑地說出了下文。
「你是醜八怪嗎?」
「什麼?」
當謝宣看見陳元狩虛指向自己的臉頰,生得頗為俊朗的眉眼舒展開來,他的視線順著陳元狩關節分明的手指的方向挪去,卻被陳元狩牙齒左側一顆尖利的虎牙引走了注意力。
謝宣為這個忽然的發現凝神之際,陳元狩的臉忽然湊近至咫尺之距,不過是一瞬間,他便與那雙眼底戾氣不減的狼眸措不及防地對視上。
他想後退時,又被握住了手腕。
謝宣養尊處優,從小到大除了老皇帝外,沒有人敢這般直接地握住他的手腕,何況是發生得如此突然的冒犯,還是以極為無賴的姿態。
由於陳元狩的指肚生著許多劍繭,粗糙的摩挲感清晰地從皮膚處的感官神經傳來時,謝宣才首次親身體驗到,不習武的皇族子弟的身體,究竟能有多麼嬌貴。
短短几秒時間,陳元狩將那碗湯圓放置攤面上,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一邊系帶,謝宣後腦勺處的面具連結的繩帶被輕輕一扯拉。
須臾間,那副繪著厲鬼像的半臉面具輕聲跌落在地面。
在這厲鬼像面具之下的,是就算被稱作天上謫仙下凡也絕不算誇大其詞的長相。
眼睫長如蝶羽,皮膚白若脂玉。未施粉黛,卻已勝過世間美人無數。
陳元狩怔愣時,一把冰涼的利劍倏忽間架上了他的脖頸,將他渙散的神智拉回現實。
略一斜眼,只見劍身鐫刻著「封寒」二字。
謝宣還在為這忽然的變故晃神,以至於他全然沒有注意到白枝雪不知何時推開了陳元狩,擋在了自己身前。
又亦或者是,這動作快得出其不意。
白枝雪的封寒劍抵著陳元狩的脖頸,這把劍是罕見的鍛造技術打造出來的名劍,劍鋒極為銳利。
謝宣看到,劍的劍身上已經染了觸目驚心的血跡。
陳元狩被劍抵住的那處脖頸,顯然被劃破了一道表皮。
他往另一側挪動一寸,那劍便又逼近一寸。
完全找不到任何一絲逃脫劍下的渺茫機會。
這個持劍者,是高手中的高手。
「放下。」謝宣用不容置否的語調命令道。
稍作幾秒遲疑後,白枝雪移開劍,將它插回劍鞘之中,彎身長揖道,「……是,屬下遵命。」
謝宣彎腰拾起地上的面具,將面具與手裡所執摺扇一道遞於白枝雪手中,又轉身向緊盯著白枝雪腰側封寒劍的陳元狩沉聲道,「家僕多有冒犯,還請公子見諒。」
陳元狩面無神色地挑了挑眉。
這般厲害的身手,給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做奴僕,是看上了這張勝似貌美女子的臉嗎?
「給我兩年,我能讓你在我面前拔不出這把劍。」
沒料到方才被壓制地毫無反手之力、穿著簡樸的冒失毛頭小子會說出這般挑釁的大話,白枝雪的眼神里充斥著如在冰窖的寒氣,他放下作揖的雙手抬起頭,劍眉微蹙,語調平穩卻尖刻,「公子亂說大話,不怕咬了舌頭嗎?」
對方的神情過於嚴肅,陳元狩反倒勾起個笑容來,「要是我做到了,你那把劍能不能送給我?」
在習武這一方面,作為煜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護國將軍,白枝雪可謂是傲視群雄,對於眼前這個不知從哪個荒郊野嶺跑來的窮小子,便只作冷眼相對,「就算你是天賦異稟的可塑之才,兩年裡又有無數高手指導你習武,也絕做不到你說的大話。別說兩年,給你十年又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