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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外漸漸靜了,燈盞沒滅,燭火在時而滲入的涼風裡搖搖欲傾。
入了深夜,謝宣做了一個夢。
夢見幼時溺水,窒息難熬至極,幼時的他在水裡掙扎不休,逐漸沒了氣力,僅存的意識被散盡。
夢裡,謝宣立在岸旁,旁人皆看不見他。
年幼的他被神色慌亂的宮人救起,焦急的宮人顫聲叫旁人傳喚太醫,把他抱去了東宮。
夢境昏暗凌亂。
在夢裡,他的意識回到年幼的身體裡。
他被怪異的叫聲喊醒,睜開眼,望見熟悉的東宮,還看見平日裡總愛欺負他的世子抱著小狗守在床旁,盯著醒來的他,干瞪著眼,手腳不敢動彈。
「你你你、你別哭啊……」年幼的謝諶堯不知所措,把手裡的狗一扔,上前要幫他拭淚。
謝宣怔然抬手,去摸眼下,摸到眼淚不斷滾落。他後知後覺,認識到自己正抽噎著哭泣,漸漸泣不成聲。
劫後餘生,使謝宣頭一遭認識到,他的確有了第二回 命。
這個夢沉重得他抬不動眼皮,當謝宣掙扎著夢醒時,竟與陳元狩在床榻上四目相對。
謝宣額邊的碎發被輕柔地捋開,陳元狩睜著格外清醒的雙眼,指腹拭過他的眼角,幫他擦去了毫無自覺的眼淚。
「對不起。」他沒頭沒腦地說道。
陳元狩問他:「做了什麼噩夢?」
謝宣答非所問,順著上一句話認認真真道:「我想回皇宮了。」
陳元狩不再言語。
他抱著謝宣的腰,咬上了眼前人雪白的頸窩。
夢結束了,夜晚也結束了。
天邊,朝日東升。
謝宣不喜歡東宮,憎恨皇宮,卻不能不承認,他年幼的喜怒哀樂與年少的不甘憤懣,是皇宮給的,也只是皇宮給的。他從來不是書里的謝宣,他只是他自己。
寄來的信上繪著燕雀閣的桃花,許琅在賭,賭他放不下這十九年來的光景。
對方賭對了。
華陽郡的厚雪壓不垮少年帝王的希冀,謝宣始終心有不甘。春天到了,有新物,也有舊人,既然他們願意為他的不甘買帳,那他為何不去賭?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公主才是事業批。
第86章 爭論
營內, 桌面空空蕩蕩,書冊、宣紙與毛筆散落一地。謝宣沒束髮,端坐在椅上閉目養神。
陳淵端了木盤, 盤上的飯菜冒著熱氣。躡手躡腳近了身, 飯菜全部放上桌時,他在心裡長吁一口氣,扭過頭,抬腿剛要走。
「去哪兒?」
腳步再響之時,謝宣睜開了眼。
陳淵被迫僵在了原地。
謝宣的聲音不冷不熱。聽來是平淡的語調,但在「身經百戰」的陳淵耳里, 無疑是威逼利誘的前兆。這幾天裡, 這樣的情形重複了將近十次。
陳淵下意識躬了身,脫口而出:「嫂子有何事要吩咐?」
紅衣下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謝宣沒穿鞋襪,腳懸在半空, 腳趾併攏虛點地面,對這個他以往不甚在意的稱呼冷眼相待,淡著語調吐露駁詞:「少套近乎, 我不是你嫂子。」
「嫂子, 我……」
陳淵芒刺在背, 抓著木盤的手緊了緊。不過,人是慫了, 稱呼卻沒慫。
「這菜我不愛吃。」
「什麼?」
「吃膩了, 我不想吃這些菜。」謝宣重複一遍。
為了渲染不滿的情緒,他特意補上了「吃膩」的說辭。從這裡離開, 實話實說的理由辦不到, 那便只能用些刁鑽的角度了。
嘴上不敢言, 陳淵在心中叫苦不迭。為了回皇宮,他嫂子這兩天隔三差五換個新招來整他,現在都不惜扭曲自己的性格,同他鬧大小姐脾氣了。
照他哥的話來說,他嫂子就是公主。那麼公主鬧大小姐脾氣,是於情於理,是在其位謀其事。他又怎麼能有不滿的想法?
「你要吃什麼?」陳淵定了定神,「我現在就去做。」
「此處太悶了。」謝宣說,「出門透口氣,就什麼都吃得下了。」
陳淵結舌幾秒,立馬答道:「我不能讓你去找賈卿言。」
謝宣終於看他一眼:「我可什麼也沒說。」
陳淵卻再道一遍:「我既不能讓你去找賈卿言,也不能帶你去找他。」
這一句話正中謝宣痛處。此處可是危機四伏的戰場,陳元狩不讓他走,又無人助他,他一個人如何走得掉?
見人不語,陳淵遲疑片刻,輕聲開口勸道:「嫂子,別和我哥置氣了。」
謝宣往後挪了挪椅腿,刺耳的動靜刺啦響,他彎下身子,光腳踩在地上,手指夾起地上一張薄紙。稍挑剔一會兒,又撿了只乾淨的毛筆捏在另一隻手裡。
這兩樣東西放到桌上後,謝宣再瞥向身後的人,陳淵神情僵硬,連脊背都挺得格外直。實際上,他也不想總為難陳淵,更不想老在他這頭作無用功。
可畢竟他與陳元狩說過不願回宮的醉言,所以每回他與陳元狩提此事,都覺得自己理虧。更不要說,在前一晚,他在好聲好氣打商量,陳元狩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仗著力氣大,在桌上折騰完,又把他抱去床上折騰。
謝宣應道:「我沒和他置氣。」
一句話不說的氛圍持續了十幾秒,陳淵始終沒敢放鬆,待得久了,說錯的話怕是會更多。自幼養成的機敏告訴他,此地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