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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宿醉未解,便早些回去歇息罷。稍等片刻,悅娘想必便會使人駕車來接了。」李徽道,見他頗有些垂頭喪氣之相,又低聲叮囑,「與你一同頑耍的人,也不見得個個可信。你若是肯聽我一言,便請二世父做主,查一查那些人的底細來歷。有些人有些事,聽過便罷了,無須過於相信。」
「堂兄的意思是,此案並非事出突然?而且極有可能尋不出主謀,最終不了了之?和我頑的那些人……極有可能向那個主謀透露出了我的行蹤?」李璟緊緊地望著他,有些茫然,又仿佛猛然想到了甚麼,「堂兄……」
堂兄懷疑是誰?這個問題盤旋在他心中,到底不曾出口。饒是他再直率,也明白人多耳雜的道理,有些話絕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提起來。
「回去罷。」李徽輕輕彎了彎唇角,「希望經此一事,你不會再像往日那般……」其實,率直也沒甚麼不好,赤子之心更是難能可貴。然而,在如今的皇室之中,最容易受罪,最容易被欺騙,最容易捲入禍患之中的,也正是這樣的人。
李璟猶如受到了打擊一般,滿臉迷惑不解地登上了長寧公主遣宮使駕的車,回越王府去了。而李徽等玄惠法師與兩個小沙彌出來後,微笑著邀他們一同登車:「因我之故,才勞累法師與兩位小師傅來到大理寺作證。不如便讓我送你們回到大慈恩寺去罷。不然,我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大慈恩寺所在的晉昌坊位於長安城東南,與濮王府所在的延康坊相去甚遠。玄惠法師輕輕搖首:「郡王不必如此,還是早些回府歇息罷。」
「心有牽念,如何能好生歇息?法師,請上來罷。」一位溫和含笑的翩翩少年郎的邀請,確實很難令人再度拒絕。玄惠法師便帶著沙彌們上了車,一路說了些佛法以及弈棋之事,彼此倒也很是其樂融融。
玄惠法師含笑看著李徽耐心地回答小沙彌的問題,嘆道:「若非時機不對,老衲還想邀郡王在慈恩寺中暫居一段時日。任外頭風雨交加,也不會殃及慈恩寺中的池魚。郡王在寺中持齋靜心,想必亦能得大自在。」
「多謝法師的好意,只是此時並不是求得自在的時候。」李徽回道,微微一笑。玄惠法師早已能看破世間紅塵,又如何會看不透如今在皇室當中涌動的莫名暗流?對於這樣的回應,他頗覺惋惜,但也只得雙掌合十,念了幾句佛號,心中輕嘆罷了。
到得慈恩寺後,李徽拜祭了先帝與文德皇后,又略用了些素齋,這才辭別了玄惠法師。當車駕轔轔,終於抵達延康坊的濮王府時,夜色已然降臨。烏頭門前的燈籠灑下昏黃的光,映照在他身上,令他心中升起一片暖意。便是家人們此刻並不在,回到府中的這一剎那,他依舊覺得十分安心。
不過,許是這兩天精神有些疲憊之故,他忽然異常想念遠在洛陽的父母兄嫂與小侄女。若是他們在家中,若是他們迎過來寬慰他,想必所有一切情緒皆可被撫平罷。想到此,他甚至有些羨慕李璟——至少,當他歸家之後,便能得到家人們的寬慰。
然而,就在他踏入府門的瞬間,抬眼就見一個人影正靜靜地立在影壁之側。雖然逆著光,看不清楚面容。然而,那熟悉之極的身形與輪廓,他根本不必細看,也已經本能地反應過來,知道那究竟是誰。
兩人默默地互相凝望,久久不語。直到僕從們將大門關閉,發出轟然的響聲,李徽才仿佛回過神來,勾起嘴角:「子獻……我還以為……」是他想岔了,在這種時刻,子獻又如何可能安心回到藤園之中?而且,便是心情再急切,他也絕無可能在府門外等著他歸來。
王子獻抖了抖手中抱著的貂裘,上前給他披上。雖然兩人身上都帶著濃重的寒氣,顯然都在外頭待了許久,這貂裘卻因一直在他懷抱中之故,依舊帶著屬於他的溫度與氣息。溫暖交融之間,李徽似乎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呼吸的熱度,不由得垂眸淺笑起來。
而王子獻注意到他鳳眼揚起的弧度,禁不住再度擁抱住了面前的人,長嘆道:「你可算是回來了。」這兩天,他幾乎時時刻刻都坐臥不寧,眼底下已是浮起了淡淡的青黑。只要想到李徽深陷風雨之中,而自己卻依舊無力保護他,他便有些痛恨自己的無能。
這種自厭的情緒,甚至令他連擁抱對方都覺得有些慚愧。於是,未等李徽反應過來,他便立即放開了他,轉而牽著他的手往西路正院而去:「原本派了部曲去大理寺前接你,但似乎到得有些遲了,後來聽說你送玄惠法師回了大慈恩寺。張傅母已經讓人準備好了夕食,先用些吃食,再沐浴更衣罷。」
「不,先沐浴更衣。在大理寺里待了兩日,總覺得渾身都有些不對勁,我一刻都等不得了。」李徽道,「子獻,你瞧起來有些無精打采,臉色似乎也並不好,該不會是一直替我擔憂罷?待會兒一同用過夕食之後,我們便早些歇息。」
「……」王子獻低低地應了一聲。
待到李徽沐浴更衣之後,張傅母已經讓人又準備了些新鮮吃食。不過,兩人卻都沒甚麼胃口。他們相鄰而坐,略用了些食物墊了墊之後,便讓張傅母帶著婢女們端著食案退下了。細心的張傅母給他們留了些七返糕、花折鵝糕之類的點心,又在火盆上架了裝著酪漿的銅壺,以防他們半夜饑渴。
燈火漸次熄滅,垂落的床帳內,兩人的呼吸聲幾乎輕不可聞。雖說他們都希望對方能好好歇息,但二人心中都藏著無數情緒,越想便越是紛繁複雜,越是起伏不定,久久都不覺困意。<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