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頁
濮王一系處境尷尬,地位與其他親王很難相比。只要阿爺與阿兄一日不曾手握實權,這群高官世家就會輕視他們,甚至可能「體諒上意」排擠他們。而他這位從鄉野之地而來的小郡王,說不得還是眾人私下談論中嘲弄諷刺的對象。
聞言,王子獻溫和一笑:「大王的用意,我心領了。而且,大王不必妄自菲薄。皇室血脈,金枝玉葉,絕非他們這群臣下子弟能妄議的。倘若他們膽敢對大王不敬,便是對皇家不敬。輕重緩急,他們應當能分辨清楚。」許多話只能在私下談論,卻不能公開說出,否則便是藐視皇家了。
長寧郡主聽得有些半懂不懂,決定只挑自己能聽懂的部分理解:「誰敢瞧不起阿兄,我去與祖父說,讓祖父替我們出氣!」小傢伙目前最擅長的事,便是找長輩來解決難題。而且,每一位長輩都會很開懷地替她達成所願。
聽了二人的維護之語,李徽不由得微微笑起來,心中格外溫熱妥帖:「放心,這種小事我不會放在心上。」他只不過忽然有些悵然罷了。為了濮王一系的安危,他絕不可輕易爭權,但若只是一介閒王,又很難維護自己的親朋好友。「權」之一字,果真是令人又恨又愛,又割捨不去。
下午的課業即將開始,少年郎們紛紛回到學舍之中。王子獻卻特地告了假,陪著李徽與長寧郡主去了一趟西市。東西兩市午時方開,喧囂熱鬧自不必說,來自四方的各式貨物商品更令人目不暇接。長寧郡主買了不少新奇的小物件,這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待堂兄妹二人再度回到立政殿的時候,女眷們的話題早已不是甚麼婚姻大事了。長寧郡主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收穫分享給大家,引得了眾人一致稱讚。宣城縣主、信安縣主與秦筠羨慕她能去西市遊玩,便央求越王妃王氏和清河公主准許她們下回同去。王氏與清河公主實在受不得她們的嬌態,便將她們都託付給了李徽。
李徽自是滿口答應,對他而言,堂妹表妹都是妹妹,也斷沒有平白無故疏遠的道理。長寧郡主卻在不知不覺間蹙起了眉,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阿兄一定要待我最好,不能待姊妹們比我還好。」
見小傢伙氣哼哼的,李徽不由得失笑,寬慰她道:「你放心罷,所有兄弟姊妹里,數咱們倆最投契也最親近。我若不最疼你,還疼誰去?」他雖然並不能完全理解小傢伙如今矛盾而又複雜的心情,但將心比心——他年幼的時候見到母親給阿兄寫信,心裡也總是酸酸的。當然,眼下回首再看,那些經歷也不過令人莞爾一笑罷了。
傍晚又至,李徽再度奉著閻氏與周氏回到濮王府,而後照舊去尋王子獻。不過,當他踏進好友暫居的院子時,卻見慶叟正在獨自忙碌著,似是在收拾行李。他心中一動,走入書房,王子獻正好合上書卷,抬眼看過來。
這些天以來,兩人幾乎是日夜相對,情誼自然越來越深。昔日他們皆是不願與人過於親近的脾性,但對彼此卻仿佛變得格外寬容。抵足而眠,互相分享自己的床榻,也似乎只是尋常之事。他們甚至已經漸漸習慣入眠的時候身畔的呼吸,醒來的時候有人相伴。
二人都從未交過知己好友,不知普天之下的生死之交是否都是如此親近。但他們已經毫不懷疑,對方於自己,絕對是極為特別的。這種特別,令他們互相信任,不知不覺互相依靠。但,目前的信任尚不足以讓他們相互坦誠。於是,他們也都為自己隱藏的秘密以及並不明朗的前路而憂心。
「子獻可是有什麼話想說?」四目相對的時候,李徽便看破了王子獻的猶豫。
「……」王子獻勾起嘴角,「大王竟像是每一回都知道我想說什麼。」
「我並非神佛,如何能知道你心中所想?」李徽笑道,「不過是覺得你有些欲言又止罷了。何況,方才見慶叟正在收拾行李,瞧著並不像是在打點出遠門的輕便行裝,而是將你所用之物都收了起來——莫非你回商州探望一事有變?」他記得,前兩日王子獻曾經與他提過,想回商州探望父母弟妹。
王子獻略作沉吟,低聲道:「大王或許已經察覺,我與家人之間並不和睦。看似父母兄弟姊妹樣樣齊全,其實都不過是面上情誼罷了。身處在家中,我時時步伐維艱,每一刻都須得謹慎行事。稍有不慎,便可能面臨聲名盡毀、前程全無的下場。」
李徽怔了怔,擰起眉頭。他曾想過對方家中情況複雜,卻不曾想到他竟然需要面對這般沉重的壓力。原以為他年紀尚輕便四處遊歷,應當是家學淵源之故,但也許只不過是為了躲避家中的明槍暗箭而已。
「一切的源頭,皆因如今的母親並非親娘,而是繼母,同時亦是庶出姨母。我阿娘剛生下我便撒手人寰,她以照顧我為名熱孝出嫁,當時幾乎是人人稱善。為何如今竟是這般情狀,其中情形……自是不必多言。我底下的弟妹幾乎皆是繼母所出,而她素來面慈心狠。多年下來,我不僅與父親失和,與外族亦是不算親近。」
原本從來不欲對人明言的陰私之事,說出第一句之後,竟再無任何滯澀之感。甚至,或許是有人一同分擔秘密之故,連內心深處也仿佛因此而鬆快了許多。王子獻凝望著眉頭緊鎖的李徽,唇角微微彎了起來——
或許,只因是對方,他才願意道出這些隱秘之事,而不必憂慮對方輕視他罷。<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