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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欣回望著這群金吾衛,微微眯起眼:「阿厥,你先去休息罷。不必多想,剩下的事只管交給我。前些時日我阿爺也曾經遇刺,逆賊假作山匪劫道,險些就傷了他與三郎。你們遇刺的消息傳回長安後,祖父更是無比震怒,已命三司調查這兩樁逆案,一定會給咱們兩家一個公道,替我們復仇。」
聽見「復仇」二字,李厥垂下眼,仿佛想起了什麼,幾乎是輕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當李欣決定找王子獻問一問方才交戰之事的時候,發現他一直跟在濮王府的幾位典軍後頭,看他們清理戰場檢查屍首。分明地上滿是殘肢斷臂,每一具屍首都無比猙獰,足可讓從未見過血的兒郎們心生懼意,這位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卻仿佛正在長安城的街道上閒庭信步一般,依舊淡定優雅如故。
李欣方才顧不得仔細打量他,如今細細看去,才發現他身上儘是血污,狼狽得仿佛在血泥里翻滾過一般。不僅如此,他背上的箭袋完全是空的,腰上的橫刀則帶著森然的氣息,顯然不僅僅只是殺過一兩人罷了。此時此刻,他渾身的凶煞與優雅溫潤的氣度交融在一起,顯得格外矛盾,亦是格外奇異。聯想到他如今的年紀,更令人不自禁地生出些許寒意來。
若對方是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年英才,李欣一定會情不自禁大讚一聲「文武雙全」,費盡心思也要將他攬入門下,舉薦他入仕。然而,他卻是自家阿弟的知己好友——知己好友足夠能幹,聽起來確實很不錯,但若是此人太過深沉危險,他又如何能安下心來?
「大王?」王子獻察覺了他複雜難辨的目光,輕輕地踢了踢腳下的屍首,讓那張臉轉了過去,「大王且看,此人皮膚黝黑、鼻平唇厚,臉上黥著圖紋,顯然並不是漢人,更像是南方山林中的蠻族。方才仔細清理過後,發現這樣的蠻族屍首約有一百餘人。」
「部曲皆是隨著世家一同繁衍生息,或是以戰俘補充。先前連年征戰,北方胡人確實有納為部曲的,然而南方太過遙遠,又從無什麼戰事,門閥士族幾乎都不可能豢養南方蠻族。」李欣接過話,「這群蠻族的主人從嶺南道而來!!嶺南道為蠻荒之地,何曾有過什麼世家大族,一定是被流放過去的——」
說到此,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此事看似已經漸漸水落石出,只需將與李嵩有仇怨且已經流放嶺南道的那些高官世家尋出來,或許便能順藤摸瓜,找到逆賊之首!然而,王子獻很清楚,此人並非真正的策劃者;李欣也隱約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
於是,嗣濮王決定暫時放下此事,轉為關注自家阿弟的交友情況:「王郎君,這回若不是你,大世父與阿厥他們極有可能性命難保。你的功勞,我回京之後一定會向祖父稟報,給你請賞。我也可舉薦你進入千牛衛,成為祖父的近身侍衛。千牛衛的前程自然不必多說——你考取進士後需要數十年經營方能得到的位置,千牛衛或許不必十年便能獲得。」
「多謝大王厚愛。不過,我們商州王氏早已沒落。無家族蔭蔽,我進入千牛衛並不合適。」王子獻微微一笑,委婉地拒絕了。千牛衛是長安城所有的高官世家子弟都眼紅的去處,爭搶空缺的人不知凡幾。若是他進去了,便意味著頂替了一個勛貴人家子弟的位置,很容易得罪人。而且,千牛衛們彼此都熟識,必定很難接納他這個毫無根底的外來人。
更何況,他其實並不想投軍,不喜歡投筆從戎。每逢廝殺的時候,他都仿佛要將面具徹底撕裂,毫無遮掩地立在眾人面前——這讓他覺得十分不安全——他只能是玉樹臨風的琅琊王氏子,便是習武亦是強身健體所用,便是戰鬥也只需坐鎮指揮即可,而不是一個穿過屍山血海也毫不動容的勇士。
李欣眉頭微微一動:「那王郎君究竟想要什麼作為獎賞?但凡我能給的,一定都會給你。」
王子獻略作思索,抬起眼,勾起嘴角:「我此番追隨大王而來,只不過是為了回報郡王的信重罷了。郡王已經給得足夠多了,故而不必勞煩大王再給什麼獎賞。」說到此,他心裡突然湧出了好奇與期盼:回京之後,李徽聽聞此事究竟又會是什麼反應——或者,他會給他送什麼禮物作為謝禮?
「王郎君高義。」李欣只得如此答道,越發覺得此子深不可測。不過,若沒有什麼真憑實據,他又如何能說服阿弟不再與此子來往?回京之後,必須立即派人去商州,將他的祖宗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但凡有任何可疑之處,都絕不能放過!
「時候已經不早了,大王早些歇息罷。儘早啟程回長安,方能安心。」天色漸暗,緩緩燃起的火把映照著少年郎的臉龐,陰影在他身上躍動著,明明暗暗之間,輪廓越發模糊。
「你說得是,逆賊說不得還會用別的手段。不過,世父與阿厥的身體有恙,實在不適合急行回長安。」李欣道,按了按眉頭,「也不知三郎獨自留在長安,是否能夠應付各種突如其來的事……」尤其是他們家的阿爺,完全不能將他當成尋常人來看,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爆發一場,足以令人手足無措。
王子獻想起前幾天見到李徽的時候,對方正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眉眼便不由自主地柔和起來。
千里之外,深夜轉瞬即過,長安城再度迎來了風和日麗的一天。
濮王府正院書房中,濮王殿下正躺在榻上,一臉滿足地呼呼大睡,呼嚕聲宛如夏日響雷。李徽則半張著略有些青黑的雙眼,強忍著睡意,將他列出的「仇人名單」完整地記了下來,而後將幾張有字跡的紙都燒得一乾二淨。<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