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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根究底,還是他們太過弱小了。光憑著手中所掌握的力量,他還不足以護住家人,更不足以護住杜皇后與長寧公主、永安公主。若是成國公府一怒之下憤而倒戈,偏向楊家,將齊王捧成了太子,杜皇后母女三人的地位便岌岌可危。畢竟,僅僅只依靠聖眷,就想在太極宮中屹立不倒,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聖眷確實至關重要,無論對後宮或是臣子而言皆是如此。但卻不能僅僅憑著聖眷便想安穩一生。一則伴君如伴虎,又焉知什麼時候君王喜怒無常,自己最終落得淒悽慘慘戚戚的下場呢?二則若是無力自保,一群餓狼撲上來撕咬,便是帝皇有心相護,也不可能護得周全。三則倘若帝皇駕崩,新帝繼位,天地變換之後,誰還記得那些舊人?
「權勢」,「力量」——如此重要之物,他當初竟然想因噎廢食,何其愚蠢!!若非子獻點醒了他,恐怕他還做著只要退讓便能夠得到清靜的美夢。
而如果他能夠早些清醒過來,早些醒悟這個道理,是否就能竭盡所能,幫助悅娘得償所願?明明當初是他解釋給她聽,祖母的遺命便是讓她「隨心所欲,不逾矩」,如今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孝道與危險鎖緊,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你明白便好,去罷。」杜皇后道,目光中帶著幾分殷切與悵惘,「我曾經……也想讓這孩子得到我從未得到過的一切……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實在太無能了……」她曾經也是豆蔻年華的少女,曾經也擁有過對婚姻的期盼。仔細想來,女兒所求的,不同樣是舉案齊眉、比翼雙飛、心有靈犀、相守一生麼?可是,作為母親,她竟然無力成全她。
悅娘做錯了甚麼?不,她甚麼也不曾做錯,情竇初開並不是錯,想要與情郎相守也並不是錯。錯的是當初誤結的孽緣,錯的是他們不夠強大,僅此而已。
待杜皇后帶著依依不捨的永安公主離開之後,李徽在早已落盡繁花的桃林中找到了長寧公主。
她正立在那棵當初接過王子睦所贈的桃花枝的桃樹下,怔怔地凝視著綠葉繁茂的樹冠。花期總是如此短暫,如雲似霞的花早已不見,仿佛早便預示著,她與王子睦之間萌發的稚嫩感情即將走到盡頭。
「方才,我遠遠望見了阿娘。」沉默許久之後,她忽然輕聲道,「因著我的緣故,她似乎又病了。我本以為自己會怨阿娘無情,但在瞧見她的那一剎那,心疼還來不及,又怎會怨恨她?可是,若不能怨恨她,我又能怨恨誰去?怨祖父當初不該下旨?怨燕太妃多事?怨燕湛與成國公府?」
略停了停之後,她幾乎是自言自語道:「不,或許應該怨我自己。不該在明知有婚約在身的時候,還如此情不自禁。可是……情不自禁,當真是錯了麼?若沒有這兩個月的情不自禁,我這一生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情究竟為何物。」
「悅娘,你沒有錯。反倒是我,應該對你道一聲『對不住』。」李徽禁不住接道,「若是我能更強大一些,或許便能勸服叔父與叔母……也能保護你,讓你不必因種種威脅而向成國公府妥協。若是我足夠強大,便能夠讓你隨心所欲,能夠讓你像祖母所期待的那般快活地度過此生。」
聞言,長寧公主側首望向他,雙目微微一動:「阿兄,你不過是宗室郡王,而我才是大唐的嫡長公主。若是論保護,也該由我保護你才對,也該由我來保護阿娘和婉娘才是。」一瞬間,她仿佛想通了甚麼,又仿佛放下了甚麼,更仿佛認同了甚麼——
她仰起首,折下一枝桃葉:「是我太過弱小了,所以甚麼事都不能由自己做主。雖然我厭惡甚至憎恨安興長公主,如今卻不得不佩服她肆意妄為的本事。她做下了那麼多事,樁樁件件都該是死罪,卻偏偏依然活得如此自在。就算是貴為九五之尊的阿爺想要動她,也須得尋得足夠的證據,須得找到合適的機會……」
李徽神色微黯,也道:「她確實足夠厲害。」承認敵人很厲害,並不意味著屈服,而是意味著他們必須變得更加強大,才能徹底將她擊潰。「不過,這樣的厲害,毫無意義,對我們而言也並沒有益處。」
「阿兄放心,我如此憎恨她,絕不會成為她那樣的人。」說罷,長寧公主舉步緩緩前行,李徽隨了上去。
不多時,二人便穿過桃林,來到蓮池邊。因今日是皇室做道場之故,香客並不如往常那般熙熙攘攘,只有零零星星的數人。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立在蓮池畔,垂首望著裊裊婷婷的白蓮花苞,仿佛入了迷,又似是出了神。不多時,另有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身影來到他身側,微微一笑,上前寒暄起來。
「這些時日,我每天都能見到他。」長寧公主道,雙眸之中仍含著脈脈情意,目光卻漸漸冷靜下來,「我這才知曉,他每天都會來慈恩寺上香,亦會在那桃林中流連忘返。」
李徽輕輕嘆了口氣,卻聽她又道:「可是,我從未現身與他見面。有一次,他瞧見了跟在我身邊的宮女,欣喜萬分。但我依然避在遠處,眼睜睜地看著他四處尋找,而後滿懷失落地離開。」
「我的心,似乎越來越冷了。剛開始見到他的時候,欣喜得幾乎無法控制,恨不得立刻衝出去,讓他帶著我遠遠離開長安。而後,又覺得他思念我的模樣如此可憐,為他流了許多回淚。到了如今,我已經能僅僅只是遠遠地望著他,心中也徹底恢復了平靜。」<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