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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連連追問,終於令李徽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表情漸漸地變了。
他睜大了雙眼,墨黑的眸子中隱約跳躍著一簇火光:「……不……我……」胸臆間仿佛有股一直被壓抑的氣息被釋放出來,橫衝直撞地涌了上去,帶動得他熱血沸騰,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與難受都盡數融入其中——
「我不甘心!!」是呵,若是兩世都只能窩囊地度過,他如何能甘心?!他可是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的孫兒!!他與父兄同樣流淌著天家血脈,為何卻偏偏要受這樣的磋磨?!前世被困在均州封地之後,終是鬱郁而亡!難道今生還要被困在長安,最後受盡利用而死?!
他也曾嚮往過自由自在,他也曾嚮往過意氣風發,他也曾嚮往過長安之外的廣袤疆域!!他從來不想被困在囚籠之中!無論是均州還是長安,對他而言都太過逼仄了!他想隨心所欲,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想見識所有從未見過的風光!他想經歷所有他前世沒有機會經歷的一切!!
隨著心中的鬱氣爆發,那雙眼眸倏然便亮得驚人,比漫天星光更加璀璨,也更加誘人。王子獻垂首凝視著,已經挪不開自己的視線。
多麼迷人的眼眸,他的玄祺,他的阿徽,就該是如此的模樣,而不是處處受制、時時壓抑,越來越痛苦,越來越難熬。
真想低頭吻住這雙眼眸,真想徹底得到他——但,此時此刻仍然不行!他不願這雙眼眸中出現任何厭惡的情緒,更不願這雙眼眸因他而黯淡無光。心底仿佛有一聲嘆息響起,王子獻卻無視了那個聲音,將自己壓在了李徽身上,側首與他共享同一個枕頭。
「這些年來,我心裡總是告誡自己『不能、不許、不可』……滿心只有這些『不』字。」李徽微微一笑,並未察覺任何異樣,反而親密地貼著他的臉龐,「我並不覺得自己軟弱,認為自己只是為了日後的安寧而妥協。但如今仔細想來,這同樣是一種軟弱。」
「『不能、不許、不可』若是深入了骨髓之中,就會變成『不敢』。一旦開始『不敢』,那便只有任人魚肉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下場又會是何等悽慘?」說罷,他低聲道:「子獻,多謝你,點醒了我。」
聞言,王子獻輕輕勾起唇角:「你我之間,又何必言謝?而且,你也不過是鑽了牛角尖而已,只要想清楚之後,便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了。貢舉弊案一事令我們猛然警醒過來,倒是件好事。畢竟,經過此案,我們暫時並未損失什麼,而另一頭反而又折損了些人馬。」
李徽搖首苦笑:「處理貢舉弊案不難,我已有些想法,說不得咱們還會不謀而合。可是……日後要如何行事,我確實尚未想清楚。」其實,他很明白,自己唯有一條路能走而已。但主宰那條路之人,卻令他一直深深忌憚,很難放下心來跟隨。可是,他卻已經別無選擇。
「玄祺。」王子獻頓了頓,方接著問,「你為何如此不信任當今聖人?」
李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總不能說,前世越王府與濮王府的下場悽慘,雖說其中或許有小人作梗,但自家這位叔父在權勢面前的冷酷無情早已令他寒了心罷?
見他並不欲深談,王子獻也不急於獲得答案,又道:「若我們想自保,必須主動為聖人所用,而且必須讓他用得格外舒心順手,捨不得放開。如今有安興長公主與楊家暗中作亂,聖人正苦於無人可信、無人可用,你若是主動表示願為他的利刃,他必定會欣然接納。」
「……」想起聖人此前改州為府的舉動、提拔親信的行為,李徽也明白,作為一位正值壯年的帝皇,他並不想繼續重用前朝舊臣,而是要建立一個能夠完全聽命於自己的朝廷。如此,方能運籌帷幄之中,一切如臂指使;如此,方能真正成就一位帝皇的威嚴,方能真正掌控長安,掌控整個大唐天下。
作為侄兒,他主動為叔父分憂,自是順理成章。替他衝殺在前,成為他的利刃,成為他的箭簇,也是自然而然。但是,他卻禁不住想到日後之事——假如安興長公主與楊家覆滅,他又該如何自處?當然,他並不戀眷權勢與地位,急流勇退亦無不可,但聖人會相信他麼?
「玄祺,不必想得太多。」王子獻仿佛理解他的隱憂,「當今聖人好名,溫和慈愛的聲名在外,甚至不惜將兩位兄長留在長安之中,顯示出兄友弟恭之態與自己的寬容大度——想必,若非深感威脅,他定然不會隨意為難兄長與侄兒們。濮王府與越王府只需約束好自己人,將敵人都盡數除去,便可安享太平。再熬過數年,待到長輩們都故去之後,你們兄弟便成了宗室,於帝位不會再有甚麼威脅了。」
「你說得是。」李徽微微頷首,「更何況,有清河姑母與悅娘在,應當不至於——」不至於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當然,到了那時候,他應該便有足夠多的時間、足夠強大的能力,提前做出布置了。
本想避開的權勢與紛爭,到底還是避不開。也是他太過天真了,生來就身處紛爭之中,又如何可能避開那些陰謀算計呢?與其一味防守,節節退避,倒不如大舉進攻。至少,聖人比他更迫切地想要除去所有的威脅,而他何不光明正大地順勢而為?
許是因放鬆之故,漸漸地,李徽便覺得睡意上涌。昨夜李璟纏著他一起喝酒,他推卻不過,與他飲了不少,睡得晚了些。而且,那時候心中掛念著越王府別院之事,也不曾熟睡。如今與摯友在家中相互依偎著,自是覺得無比安全。身體與精神的疲憊漸漸地侵占了他的意識,令他緩緩地落入了睡夢之中。<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