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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承想,那是她腦海中關於父親最後的印象,也是父女之間的最後一面。
作為女兒,作為妹妹,她是新帝的髮妻、是當今帝妃,卻被囚禁冷宮,甚至不能去獄中探望自己的至親。
她的父兄和娘親,讓她成為自由的她,讓她見識到天地間最美的山水,讓她懂得什麼叫真正的孝悌禮義。
她在真正的愛里長大,卻被那虛偽的愛迷了眼,如飛蛾撲火、逆風執炬。
很不應該,太不值得。
秦姝意脊背有些僵硬,斟酌著開口道:「爹爹,聖上年紀大了。」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安靜,秦尚書的笑凝在臉上,身為朝廷重臣,他要是連這點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不如直接告老還鄉。
兩個人的眼神碰上,都看出了對方的嚴肅和凝重。
片刻,秦尚書道:「這不是你需要考慮的事。」
又是這樣,不想讓她牽扯進那些自認為腌臢的爭鬥中。
可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需要活在父兄和丈夫羽翼下遮掩耳目的小姑娘了,她要在上位者的窺視下護住自己的血肉至親,怎麼可能退縮?
秦姝意直視著父親的雙眼,語氣是與他如出一轍的堅定。
「聖上年事已高、心量狹隘,爹爹是忠臣、也是重臣,狡兔尚且要挖三窟以備不患,爹爹為府里一百條人命準備條後路又有何妨?」
「爹爹,人皆有貪慾,何況是那些離登上權力巔峰只差一步之遙的貴人,在多數人自覺劃分陣營後,爹爹明哲保身,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會是不合群的挑釁。」
「我秦府不依附權貴而生,卻也不能成為權貴的眼中釘、肉中刺。」
看著坐在對面侃侃而談的女兒,秦誦舟心驚之餘是由衷的欽佩。
這番見識和犀利的剖析,不僅三言兩語將朝中情勢點明,而且還想到了日後新帝登基,自己這個孤臣尚書會面臨的尷尬處境。
如果上位的是與他同樣可稱為孤家寡人的皇子,那他自然是炙手可熱的新帝肱骨。
而倘若上位的是長袖善舞的皇子,秦家的耿介孤直只會是滅門的理由,滿門抄斬、身首異處。
哪怕上位者中規中矩,只要他不曾示好,也只會被歸為當初勢力最強的敵對方。
秦誦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女兒長大了,是他小瞧了自己的女兒,倘若她同秦淵一般托生男子,這等錦繡文才、凌雲壯志,必是金榜狀元。
秦姝意見父親有些出神,試探著問道:「爹爹,是女兒哪裡說錯了嗎?」
面色認真,她如今的揣測都是結合上輩子的經驗提出來的,具體的形勢變化她無法預判,她不在朝中,前世所知也有限,所以現在也只能將所有挑明去問父親。
秦尚書搖搖頭,一臉欣慰,「爹爹只是在想,你長大了,不是小姑娘了。」
聞言,秦姝意似乎被誇得面上有些發熱,又道:「那爹爹是何想法呢?」
伸手剪掉要流下燭油的火苗,秦尚書才嚴肅地說:「爹會好好考慮這件事的,以百條人命換自己忠義的名聲,愚不可及。」
以秦姝意對父親的了解,就算此刻逼著他結黨,他也不會那麼做。
不過無妨,她今日說這一番話,原本就是為了讓父親對此事早早上心罷了。
左右還有一年的時間,不必此時就要求既定的結果,一切都還來得及。
秦姝意頷首,福至心靈,又淡淡地問道:「爹爹,朝堂波詭雲譎,我們一家人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不好麼?」
聲音很輕,恍若自言自語。
奈何書房裡實在安靜,秦尚書聞言,臉上浮現一瞬間的怔愣和不解,他的音調輕緩,「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爹爹和你兄長都是儒生,自幼學的是忠君保民之道,我們秦家滿門忠良,既然戴著這頂烏紗帽,便應竭盡所能為百姓辦實事,怎能有貪生怕死之輩?」
秦姝意瞭然。
正所謂「在其位,謀其政」,她能懂。
起身要走時,卻聽見父親又說了一句堪稱大逆不道的話,他面上顯露倦意,一雙眼炯炯有神,「姝兒,我們忠的不是蕭家,而是這天下萬姓。」
彷佛一聲驚雷炸在她的耳邊,她恍惚間竟覺得窺見前世父親身死時的一些蛛絲馬跡。
他扶持新帝上位,為什麼被滿門抄斬?自己從前總覺得蕭承豫狠辣,心裡卻清楚蕭承豫是個愛惜人才的人。
一個男人的愛可以作假,被掣肘的君主卻極度渴望忠心的能臣輔佐,不到萬不得已時不可能殺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除非是十萬火急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君到底為什麼要臣死?
其一,狼子野心、功高震主。
其二,臣屬手中有君主的把柄。
很明顯,爹爹絕不會是第一種。
哪怕他在蕭承豫的奪嫡大業中立下汗馬功勞,依舊只是個尚書,更罔論位列三公。
但是後者,蕭承豫能有什麼秘密?能讓他狠心抄斬整個尚書府,這個秘密到底有多麼可怕,多麼見不得人。
秦姝意疑竇叢生,眼裡閃過一絲微不足道的探究,總覺得有些事遠比她想像得要更加麻煩,這些事就像一團被狸奴弄亂的繡線,看不到根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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