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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並未回答,目光落在少女殷紅的手掌上,他岔開話題,嘆道:「我曾經說過,不會讓你髒了手的,如今卻食言了。」
秦姝意的下巴抵在他的發上。
裴景琛隱隱感覺到冰涼的液體落在自己的手上,一滴滴彷佛砸進他的心中,將他的手背燙出窟窿。
「裴景琛,我把所有事都告訴你,一絲一毫都不瞞著。」少女的身子微顫,彷佛是在哀求,「你別嚇我,好不好?」
「你說過,你要幫我報仇的;你說過,要陪我去廣濟寺還願的......」少女的話彷佛說不完,一字一頓,「我們還有好多好多事,沒有做過。」
青年含笑聽她說著這樁樁件件的事,可是渾身的力氣卻在漸漸流失,宛如被人抽乾精魂的將死之人。
十年前,他患上了這樣奇怪的心絞症,遍尋天下名醫而無法。
後來日子一長,熬過幾次鬼門關,漸漸地也就不再把這樣的病當回事。
沒想到今日,還是死在了痼疾之上。
自從在揚州時,他耳邊每每響起那樣奇怪的聲音,都心如刀絞;聲音愈清楚,他的痛苦便愈濃烈。
讓他聽清,又要他的命。
環環扣扣,皆是死局。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他如今竟完全分不清盤桓在腦海中的往日,與身邊的今日。
坐似火燒身啊,真是剝膚之痛。
只不過此刻他尚且慶幸,還好如今承擔共感之痛的是自己,而不是秦姝意。
倘若是她,不知又會有多痛苦?
「抱歉,我有心疾,沒告訴過你,讓你嫁給了一個短命鬼夫君。」
裴景琛的語調聽起來輕鬆極了,全然沒有行將就木的悲哀。
秦姝意緊緊地抱著他,分毫都不肯撒手,她低聲開口,又彷佛是自言自語。
「裴二,你死了我會改嫁!我去嫁給蕭承豫,嫁給楊公子,販夫走卒、戲子小倌,我隨便找個人,自然也有長長久久的下半生。」
青年輕笑一聲,聽上去虛弱極了,他低聲道:「也好,也好。」
只是想到他剛才眼前出現的一幕幕,他又溫聲叮囑道:「嫁誰都好,別嫁給蕭承豫。」
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彷佛根本沒有盡頭,裴景琛咽了一口血,嗓音微啞。
「別嫁給他,他對你不好。」
「你過得很苦,我不放心。」
青年說完,自嘲一般,「兩輩子,還是讓旁人捷足先登。」
他的話音一頓,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人影,前後的所有事彷佛結成了一個圈,終於形成閉環,緩緩揭開最後的面紗。
握著秦姝意的手一緊,他一字一句道:「找朱六身邊、那個曾與周永做過鄰居的人,讓他指認趙家當年逃走的兩個小姐,他認得的。」
「找太子共商對策,讓成均去,你不要怕。」
隨著腦海中一道道場景如走馬般閃過,青年想叮囑的事也愈來愈多。
可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每說一個字,都在咽著喉嚨中湧上來的血。
裴景琛撐著最後的力氣抬手,似乎想要再摸摸她的臉,卻終究是在一寸之間重重地垂下去。
「好不甘心啊,夫人......」
不甘心只陪了她如此短暫的時光;不甘心離她而去;是不甘心,亦是,不放心。
最後的話沒有說完,那雙素來神采奕奕的丹鳳眼已然緩緩閉上,鼻下呼吸淺得彷佛感知不到,他的溫度漸漸冷下來。
秦姝意卻如墜冰窟,整張臉木然,攬著他的手越來越緊,眼底是遍布的紅血絲。
「裴景琛,我會怨你一輩子的。」
分明是埋怨的話,少女卻語調平緩,波瀾不驚,彷佛懷裡的人只是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你就是個混蛋,無情無義的混蛋,比蕭承豫還可恨。」
她的眼眶乾澀,已經流不出眼淚,看著滿手的血,心中一凜。
這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給了她溫暖,讓她體會到了真正的夫妻情意。
可卻又涼薄至極,口口聲聲說著喜歡,轉眼卻將她一個人狠狠拋下。
明明他們的生活平靜美好。
明明她才剛剛得知那些塵封兩世的情誼。在看不見的角落裡,他為她喊一聲怨;為她輾轉千里;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弒君。
她還沒來得及報答他,怎麼他就忍心睡著呢?
秦姝意曾覺得自己何其有幸,得天道垂憐,重活一世,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
她保住了整個尚書府,保住了兄長的信仰,保住了自己的自由身,保住了在蕭承豫面前能夠選擇的權利,甚至保住了凝姐姐的一生。
此生她無愧於任何人,可是現在卻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夫君離開。
秦姝意不禁放空思緒,只覺得往日那些本就令她生疑的小細節,如今也有了答案。
成婚之前,這人接連兩次吐血;在揚州時,他時不時地出神;葉老大夫特意將她支出去後,裴景琛突然要說去廣濟寺上香。<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