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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頗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趙王用新人棄舊人,不是因為舊人厲害,而是因為趙王全不念舊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風·候人》,他諷刺趙人有眼無珠,讓庸才高居廟堂,賢才不得重用。
周圍人都在唱詩,最精通《詩經》的藺相如卻只是替朱襄撫平髮絲,整理衣襟,叮囑著一些毫無文采的話。
「秦國比邯鄲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鄲一樣,冬日也在田野亂跑。」
「雪恐難以與秦人婦相處,你要多多教導她,保護她,不要讓雪受委屈。」
「政兒去了咸陽恐怕要與你分別,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說服秦王,讓你成為政兒老師。」……
嬴小政從雪的手中掙脫,抱著藺相如的腿道,終於哭了起來:「藺翁!和政兒一同入秦!政兒保護你!廉翁也一同來!藺伯父,你要丟下政兒嗎?李伯父,老師!你不能拋下你的弟子!你們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兒啊,藺翁老了,走不了那麼遠了。」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師都是世代為趙將,兵卒如同他們的家人,他們難以離開趙國。」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夢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趙國的「記憶」,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憤怒。
但在現實的世界中,他自從來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寵愛。特別是藺翁,抱著他玩耍,抱著他念書,就像自己的親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藺翁分別!
「政兒乖,政兒乖。」藺相如眼睛流淚,嘴邊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說你已經長大了,要保護舅父舅母嗎?這時候怎麼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該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輕輕拍了拍嬴小政的腦袋,將哭鬧不止的嬴小政從藺相如身上抱下來。
朱襄跪下,向藺相如磕頭道:「藺公,我要入秦了。」
藺相如笑著道:「去吧,注意身體。」
朱襄直起身體,向廉頗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頗坐在地上罵道:「快去!離開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來後一直沉默至今的藺贄,道:「藺禮……」
「得了,難道你還想給我磕頭?」藺贄道,「保重。」
朱襄起身,對著信陵君、平原君、平陽君長揖,又對著送行的趙國庶民再次長揖告別。
「諸位,我要入秦了,請回!」
說完,他牽著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邊,重新回到馬車中,不再露面。
之後秦軍休整結束,拔營離開,朱襄也再未離開馬車。
「回去吧,不要令他擔心。」藺相如對還想繼續跟隨的趙人道,「回去吧,如果他放不下你我,又回到趙國怎麼辦?」
趙人失聲痛哭,終於停下了追趕的腳步。
魏無忌收起琴,對姐夫趙勝道:「如果不是朱襄公走得太急,他們來不及鼓起勇氣,收拾行李,恐怕這些人要一路隨著朱襄公入秦了。趙王催著朱襄公第二日一大早就離開,是不是也考慮到了這件事?」
趙勝瞥了魏無忌一眼,沒有回答。
他心裡也是如此想的。趙王並非真的愚蠢,否則他還有幾個兄弟,輪不到他當趙王。只是他心性稚嫩,未遭磨礪,不成大器。
即使趙王沒有考慮到這件事,趙王身邊也有能人會考慮到。
但這有用嗎?阻擋了這一時,能阻擋趙人對趙王離心離德,投向疆土逐漸接近趙國腹地的秦國嗎?
白起居然能領兵穿過趙國多重防線,直到兵臨邯鄲城下趙人才發現,趙王為了不流失庶民,在朱襄離開的最後時刻仍舊對朱襄如此絕情,真的能避免趙國滅亡嗎?
「我就不和你回邯鄲,直接回魏國了,姐夫保重。」魏無忌走到趙勝身邊,壓低聲音,「小心趙王。」
趙勝仍舊沉默。
「他一定說讓你小心趙王。」經過這件事後,一向明哲保身,與人為善的趙豹脾氣暴躁許多,說話的語氣十分尖銳,「不知道我們兄弟二人能不能活到壽終正寢。」
趙勝轉身:「我會回封地東武城,不再入邯鄲。」
趙豹壓低聲音道:「我也是。」
讓趙丹繼續當趙王會讓趙國衰落;若他們挑起王位爭奪導致趙國內亂,會讓趙國加速衰落。
除了回到封地當一個聾子瞎子,醉生夢死不去思考趙國的未來,他們還能做什麼?
邯鄲城,荀況朝向朱襄離去的地方眺望。
照顧他的儒家弟子嘆息:「若朱襄公並非入秦,我等便跟隨朱襄公同去了。儒不入秦,為何是秦國呢?」
荀況白了他一眼:「蠢貨,儒不入秦,然後等秦國統一天下後,被秦國排斥於朝堂之外嗎?」
弟子被罵得傻眼:「啊?」
另一位弟子問道:「荀子,既然你想入秦,為何不隨朱襄公一同離去?」
荀況轉身看向王宮方向:「我還有事做。」
他邁步向前。
「朱襄走得太急,無法在為他而死的人墓前哀悼。我要替他為那些人寫祭文。」
「邯鄲城內還有許多人不知道朱襄為何離趙入秦,天下人更不是人人都知道朱襄為何離趙入秦。我需要寫文章告知所有人朱襄遭受的冤屈。」<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