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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眼中有著光,但光芒又瞬間黯淡。
人之將死,或許話會變得很多。
兩人問朱襄想不想聽他們的故事。
朱襄不想聽,但嘴裡只能說,想聽。
一人是小商賈。
秦軍的「訂單」本來就利息微薄,他咬牙好不容易做完,卻要一切重做還不給錢,他立刻傾家蕩產。
父母受不了這個打擊自掛樑上。有身孕的妻子驚厥難產,一屍兩命。
家都沒了,所以反了。
一人是役夫。
他的父母早就餓死,他和一妻二女勉強生活。分配了田地,他水性又好,能打魚。家中終於有了些起色。
妻子體弱,已經生不出兒子。他已經和妻子商量好,一女嫁人,一女招贅,家中未來無子也有香火。一家人就這麼過一輩子。
徵發徭役,家中沒有了頂樑柱。他一心盼著能趕緊回去。
沒想到徭役期限延長,手中錢糧卻越發少了,沒有可寄回去的東西。他實在是受不了,偷偷逃回家中,發現家中妻子腹中鼓脹,屍體已臭,而女兒屍骨不全。
「整個村莊都沒了。」役夫表情淡漠道,「整個村莊的男丁和健壯婦人都被徵發徭役,老弱病者根本無法養活自己。官府還要徵收稅賦,活不下去啊。」
小商賈看了役夫一眼,低下頭,面露同情,潸然淚下。
他已經足夠慘了,居然也同情他人。
「朱襄公,若你早些來就好了。」役夫和小商賈都這麼說,然後他們又道,「現在來了也好,比不來好,朱襄公來了,巴郡就有改變了。」
朱襄拎著空蕩蕩的酒壺離開了牢獄,搬著梯子登上屋頂。
他坐在屋檐上,看著明亮的圓月,發了許久的呆。
第147章 飲盡杯中月
發了一會兒呆後,朱襄讓人送來一壇酒。
僕人以為朱襄賞月,還送來衣物以免朱襄著涼,送來食物給朱襄佐酒。
屋檐很寬,朱襄就算在上面睡覺都不會滾下來。
不過為了預防朱襄受傷,僕人都在屋下守著,並在朱襄可能掉下來的地方鋪上稻草。
朱襄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又倒酒喝了幾口。
待菜吃完了,酒罈才下去一小半。
巴郡郡守府的酒雖不如他自釀的酒,過濾之後也很清澈,味道甘甜,酒味不濃。
朱襄低著頭,圓月倒映在酒杯中。他晃了晃酒杯,圓月碎成了一杯清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他們說我來了就有改變,其實不會有改變。」
朱襄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
「秦始皇晚年北伐匈奴,南征百越,修長城、馳道、宮殿、陵墓,建立不世之功,不世之奇觀。」
「一件不世之功,一座不世之奇觀,就可能耗費一個王朝所有底蘊,終帝王一生難以達成。」
「秦始皇達成了。這是秦始皇很厲害嗎?」
「是啊,他是很厲害。但北伐匈奴南征百越死在戰場上的不是他,修長城、馳道、宮殿、陵墓累死餓死的人也不是他。」
「秦國五分之一的人都脫產了,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脫產了,只有老弱病殘幼匍匐在土地上供奉這個龐大的帝國,供奉千古一帝的野心。」
朱襄仰頭,將一杯寒霜飲盡。
「我還是後世人的時候,也敬仰秦始皇,也惋惜過秦朝滅亡。」
朱襄將酒杯一擲,金色的酒杯滾落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握著筷子,抱著酒罈,以筷子擊打酒罈,低聲唱歌,聲音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野有犬,林有鳥。犬餓得食聲咿鳴,鳥驅不去尾畢逋……」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喚不省哭者夫,父氣欲絕孤兒扶……」
「鳥啄眼,犬銜須,身上那有全肌膚!」
朱襄腦袋搖搖晃晃,醉意上涌,擊打酒罈越發用力。
「過者且勿嘆,聞者且莫吁!君不見荒祠之中荊棘里,臠割不知誰氏子。蒼天蒼天叫不聞,應羨道旁飢凍死。」
「哈,應羨道旁飢凍死!」
朱襄手一用力,「啪」的一聲,筷子居然將酒罈擊裂,酒水嘩啦啦撒了一聲。
陶片滑落如磬音,引得僕人仰頭看去。
朱襄站起來,在寬廣的屋檐上左搖右晃跳起了舞。
僕人不由歡笑,竊竊私語,說朱襄公此舉與藺丞相相似,都是賞著賞著月喝著喝著酒,就快樂地跳了起來,讓旁人看著也覺得歡快無比。
朱襄跳了一會兒,仰面躺在屋檐上。
月正當空。
清輝映照著他的臉,他身上的酒漬,他握著筷子被陶片劃破的右手,和緊緊拽著衣襟的左手。
雪白的頭髮散落一片,如天上的月光。
朱襄再次呆呆地看著月亮。
他喃喃道。
「這個世界真令人生厭。」
「見著痛苦,不如死去。」
即便有親人,有朋友,朱襄仍舊總會時不時地生出永遠離開的念頭。
越是位高權重,他這樣的想法就越濃厚。
以前還是庶民的時候,朱襄可以用「我做不到」來安慰自己。那時候他雖然很多事都做不了,很多人都救不了,但他比現在快樂。
現在,他能做到的事多了,能救的人多了,痛苦卻更多了。<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