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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韓非如果是主動入秦,而不是被韓王派遣入秦,他都可以在秦國入仕。
但他是被韓王送來遊說秦國的說客,這就已經註定了他的悲劇。
與現在這個二十多歲的愣頭青韓非不同,韓非子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遊學,又經歷了與如今青年韓非同樣年歲的人生後,著作中的政治傾向明顯是維護大一統,加強君主專制,剪除貴族勢力。
可他本人一生所作所為,卻與他的著作背道而馳。
除了向秦王上書,韓非唯一一次政治上的舉措,就是入秦後希望秦國攻打趙國,並構陷姚賈。
姚賈是一個守門小吏的兒子,堪比平民般的底層士子出身。
他是秦始皇時期離間計的主要執行人,帶著重金遊說四方,用三寸不爛之舌瓦解六國對秦的聯合攻勢。
這個時候遊說,姚賈就是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用命賺功勞。其危險程度不亞於上戰場的兵卒。所以當姚賈出使的時候,秦王才會給了他很隆重的禮數。
韓非卻以姚賈出身卑微為由,說秦王重用姚賈會引起其他貴族不滿,且姚賈這樣的出身品行肯定也不好,出使他國說不定就是與他國勾連。他請求秦始皇驅逐甚至殺了姚賈。
姚賈爭辯,自己對秦國絕無二心,而且有才之人怎麼能計較出身?韓非才是為了韓國而構陷秦國的忠良。
李斯也附和。
秦始皇相信了姚賈和李斯,才賜死韓非。
如果這個人不是韓非的話,他簡直像是一個小丑般的存在。
雖然因為他是韓非,後世人把姚賈和李斯都打成了污衊他的小人。特別是遭遇無妄之災,後來也沒有像李斯那樣做過錯事的姚賈,就這麼悲慘地被敬仰韓非的後世人釘在了奸臣的恥辱柱上。
真可憐。
但無論後世再怎麼敬仰韓非,他本身的行為已經背離了自己的著作,自己的理想。
他說應該大一統,說應該郡縣制,說應該剪除所有舊貴族的羽翼。但他的行為卻是為了韓王室的存續而絞盡腦汁。
其實魏國和韓國都曾向秦王獻國投靠。秦王卻沒有同意,而是直接派兵攻打。
因為秦王不需要附屬國,不願意再分封諸侯,他要真正的統一。
破碎濾鏡後,朱襄很可憐韓非。
韓非著作中寫的話肯定是他真正的理想。所以當他的行為與理想背道而馳的時候,他是不是有一種靈魂被撕裂的感覺?
理想如此,但現實中卻因為家族和忠誠無法踐行理想,甚至要成為阻礙自己理想的人。朱襄只是想一想,就能感受到韓非的悲涼。
沒有什麼戰國魅力四射的「海倫」,只有一個被理想和現實撕裂,渾身鮮血淋漓的可悲老人。
秦始皇后悔,要追回賜死的詔令時,據說韓非也有想向秦始皇說的話,可惜沒能傳達到。
韓非會說什麼?他會重新選擇嗎?還是只是告訴秦始皇,即使秦國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國度,但他仍舊要為韓國殉死?
「韓非,你知道我的頭髮怎麼變白的嗎?」朱襄問道。
韓非疑惑:「朱襄、公,不是天生、天生異相?」
朱襄停下腳步,回頭苦笑:「當然不是。」
他問道:「我在趙國的事,你知道多少?」
韓非猶猶豫豫道:「趙王聽信讒言,將朱襄公下獄。秦王命武安君前來相迎?」
朱襄轉身,面對著韓非笑道:「你說的是最無關緊要的事。」
韓非疑惑地與朱襄對視。
朱襄回憶道:「我很會種地,讓庶民的田地能增產到與貴族相似的地步。藺公因此多次向趙王舉薦我。但因為我只是一介農人之子,所以從未成功過。」
「我送上造紙術,差點被殺;我送上製糖術,趙王將其歸為宮用,只賞賜了我一些金銀錦緞;我讓農人培育土豆,趙王很喜歡從未見過的土豆花,想讓我入宮為寺人為他養花。」
韓非臉色一白。
朱襄問道:「你認為趙王所做的過分嗎?其實不過分對不對?如果我在韓國、魏國、燕國、齊國、楚國,也會是同樣遭遇。」
韓非深呼吸。他很想辯駁,但最終無力地垂下了頭。
朱襄又回憶道:「長平之戰中趙括代替廉公為將,我就知道趙國必敗。而秦國養不起這麼多戰俘,又不可能將其送回趙國讓趙國恢復戰力,所以一定會殺俘。」
「韓非啊,戰國殺俘已經成為常態了,你知道嗎?」朱襄問道。
韓非攥緊了拳頭:「知道。」
朱襄道:「所以我急切的請求長輩為我揚名,不惜惹來趙國貴族的厭惡。一個農人之子與士子論戰,從未有敗績。你認為我是會被他們重用,還是會被他們厭惡打壓?」
韓非咬緊牙關,從牙縫裡擠出聲音:「厭惡、打壓。」
他想起了韓國朝堂上那群庸人。
朱襄點頭:「他們深深厭惡我,所以我去長平很順利。」
韓非悲傷道:「秦王與六國君王不同,是嗎?」
朱襄輕笑:「是不同,但我在秦王那裡的身份,也與在其他君王那裡不同。秦王願意給我展現才華的機會,這一點六國君王罕有做到。但如果沒有夏同提前告知秦王我的身份,如果沒有政兒這張護身符,你想,我有能讓秦王等我三個月的機會嗎?」<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