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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春申君,那些無知的庶民可能連楚王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裡是楚國,統治他們的是楚王。
他自然不知道,南楚的庶民們原本確實不知道朱襄是誰,但當朱襄伐山破廟,並行走田間親自指導他們耕種的時候,「朱襄公」的名聲就傳開了。
南楚許多農人,確實親眼見到了朱襄,甚至還與朱襄說過話。
朱襄現在的話,讓黃歇心中那棵因為難以理解而越發壯大的恐懼的樹變得更加高大。焦躁灼燒著黃歇的心,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直直地看著朱襄,就像是看著一個披著人皮的怪物。
大賢也罷,如果太過超出常理,那也是怪物。
「朱襄公,你種田的本事的確很有用。」因為恐懼,讓黃歇的聲音變得尖銳,語氣仿佛像在質問,「但我一直以為,你的本事是讓國庫更加充盈。」
朱襄看著黃歇的表情,也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李牧曾經抓到春申君派來擾亂南秦的探子。從繳獲的信件來看,探子將自己任務失敗都歸於「朱襄公」。
藺贄出使楚國時特意收集過楚國貴族關於他看法的信息。春申君黃歇對「朱襄公」特別關注,並和楚王提起,「朱襄公有惑民之能,上黨與南楚庶民自發幫助秦兵一事,與朱襄公有關」。
再加上楚國重鬼神,自己曾伐山破廟,楚國士人中出現了自己是「鬼神」的謠言。
不過一般他們不說自己是鬼神,而是「怪物」。
朱襄聽到藺贄如此說後,愕然許久。
然後,他對藺贄笑道:「楚人沒說錯,我確實是怪物。」
藺贄以為他在開玩笑。朱襄其實沒有開玩笑。
物之反常者為妖。妖不就是怪物?他在這個時代就是怪物。
聽了藺贄的計謀,見到了黃歇對他的試探,朱襄便想到了此事。
或許他可以利用此事。
「種地能產出更多的糧食,糧食不僅能充盈國庫,還能填飽人的肚子。」朱襄道,「我知道你曾派人來南楚之地做的事。你一定很疑惑為何楚人不幫你。這有什麼好疑惑?他們相信我能讓他不餓死,他們就願意當秦人。」
黃歇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堪。
他沒想到朱襄會如此直接地說破他的心事,他與貴族交鋒多年從未遇到過這個局面。
即便與最厲害的謀士交鋒,他們也是旁敲側擊迂迴論戰,朱襄卻像是粗野之人一樣,直截了當地提問和回答,絲毫不顧及臉面。
是因為朱襄本來就是粗野之人,是庶民嗎?
「春申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貴族交鋒,多不會直抒胸臆。你是想,我簡直不像個貴族,不愧是庶民。」朱襄笑道,「但春申君,這不就是我的優勢?誰為國家耕種?誰為國家徭役?誰為國家征戰?正是一個個的庶民啊。」
黃歇問道:「朱襄公,你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他完全不能理解朱襄為何要說這些話。
他心中因為未知而產生的恐懼更多了。
「你可以將其理解為炫耀。」朱襄為自己和黃歇添滿茶水,「我在炫耀我的才能,也在炫耀我在秦國得到的榮寵。」
黃歇心中更加不理解了:「為何你要向我炫耀?朱襄公難道是虛榮之人?」
朱襄道:「雖然我確實是虛榮之人,但此番炫耀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春申君想要用離間計逼殺我,但或許逼殺一個賢才會讓春申君猶豫,我替春申君打消猶豫。」
黃歇心中越發恐懼:「這又是為何?」
朱襄笑道:「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我想看看楚國能在秦國動用多少力量,才好將其一舉拔除。」
黃歇道:「你想以自己為餌?但你已經告訴我此事,我怎麼還會動手?」
朱襄將黃歇的茶杯推到黃歇面前,輕笑道:「所以我向你炫耀我對秦國的用處。春申君,秦國有我之後,只要它能打下多少地,就能獲得多少地。不僅如此,四公子不過是讓天下士人來投,我能讓天下庶民來投。」
他喝了一口清茶,雙手捧著茶杯道:「他們會成為為秦國耕種的農人,成為為秦國作戰的兵卒。太子子楚是我的摯友,公子政是我的外甥。我不慕權不入朝,不招門客不交朝臣,他們永遠不會忌憚我。」
「商君能處罰太子的老師公子虔。若你能炮製一個確鑿的罪名,太子子楚和公子政也護不住我。」朱襄笑道,「你能殺我的時機已經不多了。回陳都之後,好好和楚王說說此事吧。」
黃歇深呼吸,背後冒出了一層冷汗。
朱襄先如人間仙人,後如爽朗士人,現在又圖窮匕見。性格轉換如此之快,怪異得讓黃歇毛骨悚然。
黃歇能以普通士人做到戰國四公子的位置,能將被秦國囚禁十年的楚太子送回楚國,自己留下來為楚太子替死還未死,成功遊說范雎勸服秦王將他送回楚國。他當然是非常有才能之人。
但朱襄實在是太怪異了,怪異到他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去對付。
就算朱襄說出了動機,黃歇也不能理解朱襄為何如此做。是什麼讓朱襄拼上了自身,也要讓他動手?
就為了暴露楚國留在秦國朝堂的暗手?
這並非什麼緊要的事吧?即使楚國留下的暗手仍在,也不能左右秦王的決定,否則楚國包括舊都和舊陪都在內的一大片土地就不會丟掉了。<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