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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至末帝府中時,那日末帝正發著瘋病,府內的僕從都正陪演著,仍喚末帝「陛下」。這是皇兄所允許的,局限於末帝病發時的一府之內,以為自己還是皇帝的末帝,見到皇兄時,立喚「蘇將軍」,並快步上前問道,「皇姐到哪裡去了?」
皇兄不語,末帝見狀越發著急,急得話音中帶了斥責,「皇姐不是總喜歡同你一起嗎?怎麼你也不知道嗎?!」
急得幾如鍋上螞蟻亂轉時,末帝見一綠衣女子走近,連忙上前攥著她手問:「翠翹,你主子去哪兒了?」
然被喚作「翠翹」的女子,也無法回答末帝的問題,只能沉默以對。末帝自顧急亂一陣後,忽又雙眸一亮,他一拍腦門,高興嚷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皇姐要和薛鈺成親了,皇姐在房裡梳妝打扮呢!」
「想起來」的末帝,高興地朝房裡跑,皇兄望著那名叫做「翠翹」的女子,靜靜地道:「還以為你一見朕,就要拔刀刺來呢,朕,是殺她的人。」
翠翹也聲氣平靜,她望著皇兄,眸中沒有對君主的崇敬,只有恨。雖有恨但也壓著,並沒有化作刺殺的尖刀,她看著皇兄,冷冰冰地一字字道:「真正殺她的,不是你手裡的刀。她是寧死都不願與你一起。」
皇兄聞言笑了笑,無言良久,末了,輕輕地道:「是。」
從末帝府中離開時,他能感覺到皇兄心境沉鬱。那時的他,不明白皇兄為何如此,只能一邊糊塗地揣測,一邊設法想讓皇兄心悅展顏。他讚美皇兄的功績,道若江山仍在前朝末帝手中,如今天下必定四分五裂、民不聊生,而不是眼下的盛世太平。他說皇帝這至尊之位就當由皇兄來坐,此乃天命。
他發自真心的頌揚聲中,皇兄一直是沉默的,至他話音落時,方輕低地道:「皇帝……並不是朕最想要的身份。」
不是這至尊之位,那……是什麼呢?
那時的他,心中好奇,可看皇兄在漸暗的日暮天色下,神色暗寂無光,鬢邊銀絲如雪,沒敢多問。時隔多年,早就遺忘的舊事,在數不盡的美人畫前,忽然湧上心頭,蘇曜正驚忡時,見皇姐又展開了一幅畫,此畫與之前所有美人圖都不同,畫上有字,寫為「永延十年上巳日,公主駙馬踏青遊春」。
並沒有永延十年,前朝亡於永延九年。蘇曜定定看向此畫,見這張畫中,昭陽公主不再只是孤身一人,她身邊有年輕男子相伴,二人策馬並驅,共同馳走在明媚春色里,天際流雲如鶴羽輕揚,身畔碧水溶溶、花枝蔓蔓,瀲灩晴光中,公主嫣然而笑,她笑望著的男子,雖背對著畫外之人,但也隱約可見唇際彎著笑意,應正與公主相視而笑,眸中俱是溫暖愛意。
只是不見具體容貌,這年輕男子,這畫中的駙馬,是誰呢?
所有不可深究的疑思,都將隨那隻同心結埋入地底,永遠緘默著沒有答案。蘇曜接受了皇姐的提議,將在皇兄下葬時,隨葬此室內所有畫作。除此之外,當隨葬的,還有皇兄日常心愛之物。只是皇兄對塵世俗物無意,朝事之外的閒暇,似就只用來植梅和作畫了,除了這滿室畫作,還有什麼呢?
凝神細想一陣後,蘇曜忽然想起,有段時間,皇兄對鮫人的故事,異常地著迷,常看與鮫人相關的志怪古籍。他在這室內書架上找尋一陣,果然找了不少相關書籍出來。蘇曜親手將這一摞書捧下時,像有什麼東西從中落了下來,他低頭看去,見地上落著的,是一本無名薄冊,像是之前夾在這些志怪書中的。
一旁侍監忙將這完無名書撿呈與他,蘇曜接過並匆匆翻看了下,見這書似是話本。是話本無甚稀奇,許是皇兄無事時打發閒暇的,但這書中字跡,明明白白是皇兄親手所寫,是皇兄無事時抄錄著玩而已,還是這話本,是皇兄親自創作的?
沒能按耐住好奇心,蘇曜將這本鮫人話本打開,一字字認真看去。他不知,有一縷孤魂一直隨著他們,隨他們來到梅園,隨他們看了數不盡的美人畫。當他打開話本時,遊蕩的孤魂被攝入其中,沉入了新的世界,那世界裡,有無涯海,海中有鮫靈,至情至性,可一念成痴,也可一念成魔。
作者有話要說:
第66章
當新皇蘇曜打開話本時, 孤飄一旁的容煙,隨他動作看去。只她才看到開頭「無涯海」幾字,便有一道驟然的白光與強大的力量, 從那話本中迸發出來, 將她攝入其中。
如從九天之高落下, 她在炫目的白光與強大的力量下, 不斷墜沉。似無盡頭的下墜過程中,她意識迷亂, 一時像回到了現實世界的家裡, 身邊有愛她的雙親、有知心的友人, 她從事著演員這一工作,為她所喜歡的事業奮鬥著,在各種各樣的影視劇本里,扮演形形色色的角色, 體會世間煙火、百味人生。
又一時,她像困在某個不明之地, 她似不是現實世界裡那個容煙,而有著另一身份,一個受著無法擺脫的拘束、畢生不得自由的身份。她的一生似是淒冷的,如是寒山之雪, 生命將盡之時, 她望著身邊停佇的身影, 輕輕地道:「……若有來生, 不想再這般了……想要有真正愛我的雙親,想要有不會背叛的至交……想要……想要一個不同於今生的、新的身份……」<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