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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硬著動作,將這件繡著玉樓春牡丹的銀紅褻|衣,小心掛放在衣架上後,蘇珩匆匆垂首,繞坐到火盆另一側。他心尚未平定,昭陽公主的聲音,又在簾後響起。身在內室的她,似能透簾隱約望見他人,輕笑著隔簾問他道:「為何不將身上的濕衣,脫下烘烤?怕本宮,吃了你不成?」
蘇珩垂首悶著嗓音道:「微臣穿在身上烘烤,也是一樣的。」
身上衣濕,而身旁火光烘灼。如是冰火兩重天,蘇珩身體,是又覺黏濕又覺烘熱。這種說不出的難受,也像直鑽浸到他的心裡。他暗暗忍耐了盞茶時間,感覺這種難受,難以排遣時,室內忽有腳步聲輕起,是昭陽公主,打簾從內走了出來。
蘇珩驚瞥了眼衣架上掛著的全套衣裳,慌得幾要奪門而出時,見走近的昭陽公主,並非身無寸縷,而是披著一床藍面薄棉被。她將自己裹在被中,只留頭足在外,玉足纖纖地向他走來。
縱是如此,蘇珩也難忍心慌。他慌忙站起,在昭陽公主步步向前時,連連垂首後退。昭陽公主不似在宛月榭時步步緊逼,她在地席處就停步,一邊攏著薄被坐下,一邊對他道:「過來。」
蘇珩僵站著不動,看昭陽公主抬眸望他,似笑非笑地道:「不吃你,只是叫你過來,幫本宮擦發罷了。」
將流瀑般蜿蜒的濕亮青絲,一縷縷地挽在手中,儘量拭淨水汽後,室外的雨,也在日暮時分停了。原該候守在清涼山下的公主府人馬,因見主子遲遲不下山,擔心雨天主子會有危險,而一路冒雨上山,在這日暮雨停時,找到了無相寺中。
因著在出行之初,翠翹等侍從,以為昭陽公主會在別業過夜,隨行的馱馬擔子裡,既帶有衣物,又帶了酒食。昭陽公主新系石榴裙後,吩咐今夜就宿在無相寺中。侍衛們在寺廟內外守衛,僕婦們往寺中廚房備膳,翠翹依依地跟在公主身旁,明晃晃地意有所指道:「若是翠翹護陪殿下上山,絕不會叫殿下受傷的。」
昭陽公主笑看了翠翹一眼,還是對一旁的蘇珩道:「陪本宮出去透透氣。」
並不想要這等福氣的蘇珩,身上登時又挨了數記陰涼眼刀。
雨後的無相寺,空氣清涼,草木青翠。蘇珩隨昭陽公主,在寺中走了一陣後,見滿目葳蕤碧景中,驟然出現了一片浮紅。那是一株系滿了紅綢的銀杏樹,密密匝匝的紅綢願牌,掩住了銀杏樹本身的夏日綠意,使之遠遠望去,如紅雲蔚霞,美不勝收。
「這是無相寺的姻緣樹,樹齡逾千載,雌雄同株,合抱相連,被稱為連理之樹」,容煙走近樹下,望著滿樹被雨浸濕的紅綢道,「每年秋日裡銀杏轉黃時,無相寺香火最好,京城附近的許多男女,都會在杏葉金黃時,來此祈求良緣,系掛願牌。」
以昭陽公主高居廟堂之尊,卻知這等民間小事,是因她從前,來過這裡嗎……蘇珩正默想著,忽聽到幾聲細微的貓叫。他身前的昭陽公主,也同樣聽到了,與他一樣,聞聲抬首尋去。
沒一會兒,蘇珩就望見了,藏躲在樹上重重綢牌間的小橘貓。似是上去了下不來,小橘貓一聲聲地沙喚著,嗓音輕弱可憐,像是不久前那場大雨,給它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無需昭陽公主令他將貓捉下,蘇珩心中也有此意。他幾步躍爬上樹後,朝小橘貓所在的樹枝小心步去,一邊行進,一邊撥開遮蔽的繁雜綢牌。文、媛、煙、萱、駿、鈺……多到雜混在一處的道道刻字願牌,從眼前一掠而過後,蘇珩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枝頭的小橘貓,動作輕巧地跳下樹去。
昭陽公主將小貓接過後,不再在外逗留,抱著小貓回到了原先的廂房。蘇珩奉命去拿架上的乾淨毛巾時,見侍女翠翹入內,稟報公主晚膳已經備好、問公主可要立即享用。昭陽公主一邊輕捏著小貓的嫩爪,一邊垂眼低說了句什麼,翠翹聞言微微一愣,但又很快應下,只是抬起身來,看他的眸光,愈發冷妒,似覺他蘇珩,不配得到些什麼。
蘇珩心中莫名,拿了那條干毛巾,走回昭陽公主身邊。晚膳呈上,侍女們放好碗筷、斟倒了兩杯薄酒後,便都依命退了出去,昭陽公主只留他一人在內,說是令他陪膳,但她自己,並不急著用膳,只專注地用干毛巾,為小貓擦拭身子,細緻到連小貓的耳朵縫縫、軟嫩貓爪,都一一擦淨。
「腳腳」,昭陽公主一邊輕輕擦著,一邊還噙著笑意,同小貓柔聲說話,「擦腳腳~」
昏黃的室內燭光,模糊了她平日眉眼裡的明艷凌厲,燈下看來,她姣麗的神容,不僅較之平日溫柔恬美,甚還添了幾分宛似少女的清甜,令人在看著時,心中也不禁浮漾起淡淡笑意,感覺她這般,甚是……可愛……
似是可愛的,在她醉伏在他身前,聲音軟軟地同他講述鮫人的故事時,在她舞袖如蝶,一聲聲「弟弟」地清喚,明麗動人地為他吶喊助威時;也似是溫柔的,在她為淋雨的小貓,細心輕柔地擦拭身體時,在她將自傷身世的可憐少女,摟在懷中柔聲安慰時……
迷離靜謐的暈黃燈光下,少年不自覺凝視對面女子許久後,忽在一聲輕微的貓叫中,猛地醒過神來。
怎會溫柔可愛,她是昭陽公主!她是行事狠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昭陽公主啊!!蘇珩飛快地垂下眼去,並想將竟覺昭陽公主溫柔可愛的荒誕念頭,用力壓沉至心底。<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