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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焉不詳的信紙,撲朔迷離的動機,姐姐孑然一身走著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段路。藺懷生有一個大膽的猜想,細想又如草蛇灰線,處處可證。若真是這樣,藺懷生覺得難過。
藺懷生朝床下的影子伸出手。
「如果你只為殺我,便和我做一個交易,我的籌碼是我自己,你敢不敢接?」
男人不想殺藺懷生,可即便是為救他,黑影也不能拒絕藺懷生。
藺懷生遞給黑影一張紙條。
「你幫我轉交給江社雁,問問他,『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
藺懷生微笑。
「我等你回來。」
……
藺懷生一覺醒來時,李琯已經坐在他的床邊。華衣玉冠,他企圖用他最好的姿態來掩飾狼狽,掩飾他每一次被藺懷生捏玩底線又最後都會滾回藺懷生身邊的事實。他像個賭桌上不甘心的賭徒,押上的籌碼是情意與真心,輸光了就拼命想要翻盤,想起碼贏回本,就永遠不可能離開賭桌。
李琯的唇緊抿成一條線:「你睡了很久。」
他的口吻很硬,才足夠壓平情意。
這是難免,藺懷生現在身體不好,夜裡又熬了那麼久,也許後來黑影都還沒走,他就已經撐不住睡著了。藺懷生便沒應他。
可他不應,李琯就患得患失想更多。
「表……懷生。」
但藺懷生略過他,他睡夠了,要做正事了。
很年輕的軀體,朝氣又美麗,晃花了李琯的眼睛。好像因為李琯知道他真實的性別後,藺懷生就懶得遮掩。李琯慌然閉上眼,又遲遲領悟他應該把藺懷生遮起來。當李琯還在為尋衣找履而不得要領,藺懷生已經快穿完衣服。可他穿在身上的是裙裝,李琯不能接受。
他氣急敗壞地把藺懷生轉過身來:「你,你怎麼能穿這樣?」
但藺懷生全不在意。
「可我在這世上,從出生起就以女兒模樣示人。西靖王府的藺懷生活了十八年,從未學過怎麼做男人。」
李琯聽得眼睛猩紅,他不能接受藺懷生不在意,他甚至替藺懷生恨起所有藺家人。
「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
「可他們讓我活著。」
「表哥沒見過我家地下的那個祭台吧……」藺懷生不理李琯囁喏的雙唇,他慢悠悠的,一點點地說,「聞人樾告訴我,那是專門為我建的台子,沾著血的衣服像是可怖的詛咒,可他們相信這種方式可以保我的命。為此,我可憐的姐姐哪怕已經那麼痛苦,她每年依然流整整一碗的血,為了延續這個儀式。」
「如此想來,倒是我辜負了爹爹娘親與姐姐。我不太想活了。」
李琯聽不下去了,藺懷生的每一句話都像鈍刀割肉,李琯什麼都不想了,什麼都不比了,他只要藺懷生好好活著。
他拼命告訴藺懷生:「我替你出氣了,我教訓那個人了……生生,你穿什麼都好,我不會管你的,你變回來,就像以前一樣,生生……」李琯語無倫次,說很多重複無意義的話,可就像他所說,他只要藺懷生原來的樣子。
他在藺懷生面前永遠笨拙,現在連梳妝也笨,只會一股腦把桌面上的珍寶匣掏空,什麼金簪珠釵都遞到藺懷生面前。藺懷生每挑走一樣,李琯的心才仿佛能夠平穩一些,漸漸地,他的手不再顫抖。
「那怎麼夠。」藺懷生裝扮好自己,拿起那串師岫給他的佛珠套在手腕上,「王府上下那麼多條人命,這份仇我也還沒報。」
李琯終於明白師岫為何讓他把藺懷生送走。他隨性而傲慢,興致一起,捉來一個高傲而脆弱的生命,想過足豢養的癮。他以為照顧一個人就是如此輕易,但心血與感情在無意傾瀉,他被隨之掏空,自身污穢的血肉轉而附著在愛的人身上。情意讓他頓悟,讓他升華,讓他無師自通做一個聖人,但把愛人污染。李琯根本承受不起這種後果。
李琯臉色蒼白,他明白了,可是來不及了,他不可能放藺懷生走。
他以為藺懷生離開他活不了,可現在是他離開藺懷生會死。
他完了。
藺懷生扯了扯李琯的袖子。
「表哥,我們還有一件事沒做。」
「說好了要請師岫師父給姐姐祈福,我們現在去吧。」
藺懷生如此心誠,李琯不能不應,師岫亦然。他說他就跟在師岫身側,虔心學習,為姐姐安魂。一天下來,他臉色蒼白,眸光卻亮得逼人,他的體內仿佛有一團火,要麼把別人燒死,要麼把自己燒盡。
到了時辰,師岫照例得去皇帝那邊為他講經。
藺懷生體貼道:「師岫師父先走便是,我還差一遍經文,抄完、燒完便回去。」
師岫卻遲遲未走。
藺懷生感受到他目光,筆卻未停,只問:「師岫師父不走麼?」
「誤了時機就不好了。」
師岫嘆息,他心裡明白,起碼比李琯明白。
他對藺懷生說:「把佛珠給我吧。」
藺懷生依言照做,朱紅的佛珠手串物歸原主。師岫單手捻珠,一手覆在藺懷生頭頂,似是受智。佛珠轉動,顆顆都是慈悲。有的慈悲是空的,師岫用手一捻,佛珠分開兩半,露出其中玄機。
……
藺懷生很遲才回去。
宮殿漆黑,他卻不肯要任何人跟著進來,他似乎就要和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