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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趙游半是疑惑半是試探,期期艾艾地問汪暘:「信奉神明……需、需要這麼虔誠才行嗎……」
汪暘沒說話,趙游聳了聳肩,也不再自討沒趣。
「好了好了,快先讓我們進去。」
趙游一路上背著神像,儼然已經把神像當成一個絕世之寶,沒真正進到菩薩的法場裡都不算心安。
隋凜滿心滿眼只有菩薩,他替藺懷生接過傘、提過燈,低語道:「您一路上還好麼?」說話間,他自然地側過身,才叫其他人看見廟裡此時的景象。
村民們正與李清明討論著什麼,而廟中竟然有一隻綿羊,細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儼然全圍繞這隻活物,而羊卻依然自在地在廟裡踢著蹄子。他們聲音如此之激烈,隋凜竟可以置若罔聞,虔誠得讓人動容,還有一絲害怕。
「我們餓了一天的肚子了!」
「是啊,這裡頭什麼也沒有,雨要是一直不停,這麼多人怎麼辦?」
李清明立於眾人質問中,卻不動如鍾,只在看到藺懷生回來後才有了神情變化。
「菩薩回來了。」
他溫柔如徐徐春風。
眾人訥訥,這才發覺他們爭執過了頭,連藺懷生他們回來也沒有發現。
藺懷生看著那隻羊。小羊全然不知自己即將可能面臨的遭遇,和走投無路歇斯底里的人類相比,它有一種無憂無慮的快樂,它還會眨眼,只是眨得很慢,叫人看清它細密而長短有致的睫毛和溫順的眼神。
藺懷生問:「怎麼了?」
李清明略有些無奈:「大家餓了一天,想拿這隻羊填肚子。」
「你們出去捉的?」
眾人搖頭,各自一句地穿插說著。
「我們哪裡敢,是這隻羊它自個跑進來的,也許是躲雨吧……指不定就是從前誰家養的羊,運氣好,沒叫洪水吃了,一路到了菩薩廟,就和人似的進來躲雨……」
汪暘跟上來,嗤了一聲:「你們想說的是自己運氣好吧,廟裡頭空空如也,餓了一天肚子,好不容易來了一隻羊,是老天不絕人之路,特地給你們送來的饋贈。」
汪暘向來言辭犀利,嘴上難聽話不少,村民們被他說得面紅耳赤,但心裡原本面對神明的膽怯與敬畏卻隨之減少,他們目光雖還閃爍不定,卻亮得有些逼人,時不時地看向菩薩和河神,仿佛來向神明討一個公正。
「難不成我們得活活餓死在這?多久了,多久了,我們扒拉著門縫往外頭看,這雨從來就沒有停過……」
「神們都走了,把我們剩在這裡,說是保護,可這裡陰冷又沒有食物,我們全在熬啊……」
他們一個個頭全垂著,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這些人的額頭,而額頭上布滿了如乾涸河道一般的皺紋。即便沒有這場慘絕人寰的洪水,這座大山裡的人們也世世代代艱難求存,這片土地仿佛從來沒有善待過他們。
乾旱、洪水、吃人暴雨……種種詭譎可怖的天災接連而至,最終把他們逼到山上這間菩薩廟。菩薩廟既是避風港,也是孤島,眾人退無可退。沒有往日的鼎盛香火和信仰,神明廟宇也會破敗,在兩位神明離開的時間裡,這些人呆呆地縮在廟宇的各個角落,風雨雖不進廟,可周身依然陰冷而潮濕,縱使翻出所有的蠟燭,幾十根、幾百根地點也於事無補,一種比恐懼更深的絕望蠶食著他們,蠶食掉大腦里關於神明的虔誠與信仰,饑寒交迫之下,一隻足以令眾人果腹的羊漫不經心地闖入,膚淺但最強烈的食慾徹徹底底地占據了這些人的腦海。
好想吃,
想填飽肚子,
想吃羊……
吃……
可李清明拒絕分食這隻羊的理由僅僅是——
「在菩薩廟裡殺生,不好。」
村民們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藺懷生:「菩薩,您說,清明他說的對嗎?」
藺懷生到底不是真正的菩薩,倘若情況真的危急,他也願意事急從權,他甚至能夠理解這些人的異樣,當人類被求生的本能裹挾,會做出許多正常情況下不能理解與細想的事情。
李清明見藺懷生沉默,微微蹙眉,想進而解釋:「我……」但立刻就被昔日與他為伍的村民們打斷。
「清明,你不讓大家吃東西,就不只是殺生了啊,你這是在殺人。」
李清明嘆了口氣,將他的無奈透露給菩薩。
藺懷生做菩薩,也有了菩薩的慈悲,他願意儘可能地幫助他人,但也要別人可受渡。藺懷生倘若做菩薩,也許是天下最冷心的菩薩,好話只說一次。
「我們一路回來,的確見過其他活物,它們都安然無恙。目前來看,只有人承受不住這場暴雨。」
「但我不能保證它們一定無害。」
只是從村民們狂喜的神情來看,藺懷生知道他們根本沒有把後一句話聽在耳里。
潔白的羔羊在人類飢腸轆轆衍化出的興奮與焦躁中順從而死,羊血髒了神明座下,角落裡堆柴生火,為了通風,這些人甚至不惜把廟宇四面八方的門窗打開,好讓火焰愈發燒旺。
藺懷生的心裡湧上無限憎惡,這情緒不屬於他,是另一位神祇在為他打抱不平。而對河神來說,菩薩廟如今也算是他的法場,他沒有把這些膽大妄為的人類扔出廟宇已經是最後的仁慈。藺懷生安撫住了這位共生的神的情緒,但又有新的怨憎被他感知。除了少數神明結神婚,能夠被神明感知的情緒,都來自於忠誠的虔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