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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汪暘的毆打停止了,村民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人吐露出了所有人的惶恐:
「神降天罰了……」
但立刻就被唱祝人嚴厲駁斥。
「不可能!河神聽到了我們的呼喚,這雨,就是給我們的賜福。你,你,還有你,」領頭人直接把那些面露遲疑想退縮的人公然指出來了,怒目以視,「你們想要造反嗎!」
被指的那些村民立刻縮起脖子,這唱祝人在村子裡的身份很高,他們不敢造次。只是,神鬼之說既然深深紮根在這些人的腦海中,他們又怎麼不會害怕剛才的天雷呢?一時間,也無人敢再對地上的汪暘動手,便沒發覺,汪暘身上已然覆著一層無形的膜,像是輕薄的蟬衣,卻是菩薩堅不可摧的庇護。
雨已經不再落在他身上,汪暘一怔,但又覺得,誰會庇佑他呢。
場面一度僵持,台上人努力想要將儀式進行下去,並再度對汪暘嚴加拷打逼問金子下落。但第二場雷毫無預兆地再度降下。
這一次,它不給眾人任何反應的時間,只聽得一聲爆響,有什麼被轟斷了,再睜眼,眼前竟是猛烈的火勢。大火吞噬著唱祝人,吃著他的皮肉,吞咽下他甚至來不及發出的慘叫,很快將他吞噬,並向供台周圍蔓延去。
有一瞬間極致詭異的靜默,隨後眾人爆發出驚恐的騷亂。「啊——!」有逃散的,有救人的,但後者立刻也被天火殘忍地啃咬皮肉,好些人緊緊挨著被燒,如被簽子串著烤的人肉。
河神側目,藺懷生皺眉飛快反駁道:「不是我。」
河神立刻就說:「自然,菩薩再心善不過。」
河神又說也不是他。情況危急,兩位神明不再多言,分別出手營救。藺懷生將汪暘與其他還在台上的村民救下來,而河神則施法以熄滅天火。
兩位神祇同時於村民面前現出真身,人群更騷亂驚駭。
原本不知道在哪的隋凜,一看到菩薩,睜大眼睛立刻沖了出來。其他人都在避,對雷火,對神明,唯獨他是毛頭小子熱血沸涌。所以,他一下就來到了藺懷生身邊。
事急從權,藺懷生未與隋凜寒暄,只說:「把人扶起來吧。」
虔徒對藺懷生的話奉若聖旨,就是舍一身剮都渾不怕,當下就把汪暘的繩子給鬆了,把人從地上拽起來。先前火藥味濃烈到大打出手的兩個人,如今倒一一種頗為戲劇化的方式共處。這時候,那個汪暘的同伴也跑出來攙扶他,汪暘踉蹌兩步後,站直了,雙唇緊緊地抿著,看了一眼藺懷生後只盯著台上熊熊的不詳之火。
雷火終於被鎮壓住,天地間只剩下依舊磅礴的大雨,和台子上多出的幾具焦黑難辨的殘骸。
好好的祭典竟落得如此,這讓這些村民更加惶恐。他們從前拜菩薩,知道菩薩的模樣,當下就對台子上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新神膽戰心驚,有一個人朝河神跪下後,就接連片地有人匍匐在地,嘴裡喊著饒命。
「神明大人,饒命!」
「大人饒命!」
河神卻毫不在意這些朝他跪拜的人類,只看向藺懷生,話也似乎是單獨對他說的。
「這場雷火不對勁。」
河神掌水,卻最終沒有救下那幾個村民,事情逐漸走向了詭異。
藺懷生答:「我知道。」
眾人只見菩薩赤足足尖一點,下一瞬便到了祭台上,與另一位神並肩而立。
藺懷生俯身,伸手向焦黑屍體。菩薩那白淨的指尖,連貢給自己的香都未親自捻過灰,很難想像這樣一隻手要去碰其他的污濁,更遑論期間他的指尖可能會離開傘面的庇佑。河神的眉宇不自覺皺起,他想出聲提醒或者打斷這位菩薩,但後來者居上。
有誰接過了藺懷生手中的傘,替他撐傘,冰雨里炙熱掌心短暫的覆觸顯得格外記憶銘心,藺懷生回頭,見到隋凜不知不覺又跟上來,他高大,藺懷生又已俯下去身,就顯得他的眼是那麼誠心誠意,滿滿只裝一個菩薩。菩薩看他了,這一瞬,男人只略顯木訥地抿了抿唇,掩飾他的緊張,他沒有和菩薩吐露他任何一顆虔誠的心,只將傘舉得穩穩的,讓菩薩在傘內,他在傘外。
藺懷生略怔了片刻,隨後對來人點頭微笑。
菩薩回過身去了,高大的山村青年,才遲遲笨拙地效仿菩薩的笑容。
藺懷生再次伸出手,這回油紙傘無比穩當地遮著他。他指尖剛觸碰到焦黑的屍體,就捻下一塊碎屑,隨後,一整具屍體竟就頃刻間化為煙塵,又被雨濕重,落在地上成為踩踏的塵埃。
在極短的時間內,這幾個原本活生生的人變成這樣,這場天雷之火的確恐怖且不詳。藺懷生嘗試比較,認為這其中所蘊含的力量,絕不是他一個泥身所塑的菩薩可以與之匹敵抗衡的。所以儘管河神否認是他所做,但在藺懷生心裡,對方的嫌疑依然很重。
心裡想著,藺懷生便去看河神。只見這位神君在一旁看著他們,神色冷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位初生的新神,已經在藺懷生面前展現了各種神色。
後來不知怎的,汪暘也由他的同伴扶上來。台上心思各異,台下人聲紛紜,在這陰暗的雨天裡烏泱泱鬧成一團。
不知道什麼時候,吵嚷的聲音漸漸變窸窸窣窣,又更靜默,有一個同樣很年輕的男人被底下的村民推選出來,作為和兩位神明交談的代表,更準確的說,是和他們現行供奉的河神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