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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游如一個大型掛件扒在藺懷生肩頭,打架不行,就力圖助威很行。
「菩薩,你是我永遠的神,我現在就想信奉你——」
怎麼還越來越能說了。另一側的披帛圍著趙游的腦袋繞了兩圈,把這張喋喋不休影響菩薩發揮的嘴巴人工封口。
趙游唔唔地發了一會聲,見藺懷生無心理睬他,頓時安靜了下來。暗色的數據流也鑽過這個皮囊,在貌似天真的眼眶中留下一瞬蛛絲馬跡。
藺懷生飛身前去,正和河神一起擊退怪物。哪怕依舊是難以自保的泥身,他也從來選擇主動出擊而不是龜縮畏懼。祂剩餘的思緒一同來附和,用洋溢之情和趙游一同讚美藺懷生的鋒銳,情緒洶湧的高峰,趙游攥緊了捂在嘴上的披帛。披帛只是受菩薩控制的死物,但它鬆了一點口子,纏得沒那麼緊,趙游就牽強也要當做藺懷生的溫柔。
螞蟻也能咬死象,何況變成人骨的村民遠比螞蟻棘手多了。一層層的血潑在垂帳上,形成斑駁的紋路,神明大開殺戒,手段只會更加兇殘。村民們被菩薩幻化出的繩子各個五花大綁,附著殘肉的空洞眼眶不死心地瞪著兩位神明,然後被河神逼出那些可怕的雨水。
這些如病變般的黑骨正上演詭異的場面。明明他們自身都已經沒剩下幾塊肉,竟然反而還在作嘔,根本吐不出什麼東西,而滿地的碎肉內臟卻逐漸長回他們身上,他們重新有了人的模樣,但嘔吐的症狀依然不止。
汪暘擰眉道:「和白天那會不太一樣。」
藺懷生說:「再等等。」
六雙眼睛一同注視著這場反胃的默劇,更有五雙眼睛、一雙眼睛、無數雙眼睛悄然轉移了聚焦的方向。藺懷生默默等待著,直到這些已經恢復過來的村民嘔出第一口混雜著羊血的生肉。藺懷生有一種意料之中的得證。
他並不慈悲,否則就會對這些村民從始至終進行規勸,阻止這一切發生。但他默許,就是冷眼旁觀這一切的過程,推測這個副本的可能。
這些人嘔出來的每一塊羊肉都是活的,每一個都仿佛心臟,落在地上還會跳動,它們四處尋找同伴,逐漸圍攏、拼合,直到村民吐出最後一塊肉而後如爛泥一般癱倒在地上,原本那隻被他們分食的白羊復生。
從生到死又生,小羊無知無覺一般,又向眾人展示它溫順的眼睛。但這一次,所有人對它感到不寒而慄。而後小羊仿佛知曉自己再也騙不了這些人了,獸形的面容竟然能展露出一絲遺憾。它踏著蹄子,來到村民的面前,挑挑揀揀,最後咀嚼青草的牙齒咬住了一個人的腦袋,對方連反應都沒有就被咬斷了顱骨。
最終還是有東西濺在了菩薩廟的地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而小羊心滿意足,搖頭晃腦地拖著一具屍體走出了菩薩廟。雨幕將它籠罩,偏愛這樣溫順的生靈,而它嘴裡銜咬的屍體則很快被雨水重新融化成骷髏。而在小羊所去的方向,它蹄子踏過的每一寸貧瘠土地,在雨的滋潤下慢慢長草生花。
肉體在生死之間反覆遭受折磨,但更恐怖的是徹底的死亡,所有人都看見,被羊叼走的那副骷髏最終沒有「活」過來。空氣中傳來更難以啟齒的氣味,幾個人嫌惡地皺起鼻子,離抖如篩糠的村民遠了一些。隋凜甚至想要把這些髒污了菩薩廟的人通通丟到外頭。
藺懷生忽然把矛頭指向李清明。
「所以,你親手烤的肉,你自己為什麼不吃呢?」
李清明一愣,他處在眾人的注視下,被警惕,被孤立,今夜突生的意外加劇了這間小小廟宇里的矛盾和衝突。李清明推了推眼鏡,他的眼鏡在大山里格格不入,並且以他的行為舉止,說他是那個出去讀書的孩子也不會有人質疑,但他人生中的二十幾年從未離開過這座大山。
他迎對眾人的懷疑,神色無奈。
「菩薩,您明明聽到我也勸過的。」
「您是因為我背棄了您,所以生氣了嗎?」
他的巧舌如簧與黑白顛倒,三言兩語把藺懷生塑造成一個心胸狹隘的神明。
藺懷生尚未生氣,河神就懲戒了他這位信徒。
「放肆!」
神明的怒火在廟宇間衝撞,要這個不敬的人類俯首。李清明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一寸寸地碾壓在地上,眼鏡歪斜地架著,他閉上眼,鼻托的稜角在他鼻樑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神明如此威風,可藺懷生卻感知到河神正隱隱變得虛弱的神魂。為什麼?藺懷生想到他所謂的信徒李清明,想到那個命送羊口的屍體,想到眼下所剩無幾的村民。越多越虔誠的信徒就滋生越強大的神明,但人心易變,神明難以永恆。
神明的生命最單調,但寄居在另一位神明胸腔里以後,又轉化出世間最浪漫的形態,以最赤誠的姿態,從此向所愛展現自己最真實的情緒與想法。
藺懷生始終難以適應自己沒有心跳卻要聽著另一個生命體的心聲,可倘若河神沒有救他,那麼他在這個副本里會不會走向最後的死亡?不能倒推,不能驗證,這是河神給藺懷生在這個故事裡留下的謎題。
藺懷生有一種感情上受之有愧的不對等感,但他已經受著,就不能再問心有愧。
菩薩掀握住河神的手,在人類無知無覺的神明領域中,用自己的神魂修補河神的虛弱。金色神魂虛攏住菩薩的溫柔,哪怕菩薩強勢地給來它最渴望的神力,它也捨不得同化。神魂的缺口,寄居了無數雙眼睛和嘴巴,祂操縱著它們,不斷撕扯、咀嚼這條金色的溪流,刨根問底地研究他為什麼又被復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