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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陪藺懷生更久。他把蒲團拖過來,自己卻不坐,而是把傘放在上面,像是簡陋地供著。他篤定這是菩薩的照拂,他不該辜負。
但菩薩在看著他吧,現在也一定在看他……
菩薩希望他用這柄傘……
哪怕心裡不願叫傘淋濕,但就是為了不讓菩薩的好意落空,男人也會打著傘回去。當然,信徒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故意等到很晚,雨幾乎快停,只剩檐下還蓄著串串水簾,這時他才裝模作樣地撐傘走出去。
人走之後,廟內垂帳叫殘風一卷,徹底遮住了敞開的廟門。其中一塊短暫遮覆案台,下一瞬,一雙白皙勁瘦的腳踩在檯面上。
信徒足夠瘋,藺懷生終於吸夠了供奉,能夠從泥像里脫身。
從來不會有人為菩薩雕鞋,菩薩是高高在上的,坐神台享供奉,理所當然;而菩提無樹,明鏡無塵,所有人心裡,菩薩也都是乾乾淨淨不染纖塵,何懼世俗眼光。因此,這裡的人給菩薩塑像時,只給菩薩窄短上衣,雙臂釧掛薄帛,裙擺露腳踝。就是這樣的菩薩,今夜走下神台來。
藺懷生低頭打量自己,菩薩男身,但著裝卻比上個副本更為彆扭。好在塑的菩薩泥像雖然粗糙,但他本人真正幻化後並沒有長得奇形怪狀。藺懷生正準備出去,最好是前往山坳里的村子去看看,但又有人來了。起先藺懷生還以為是他那位信徒去而復返,再細看卻發現赫然是先前那個在廟外樹下的男人。
藺懷生又坐了回去。
這人也是當地村民,但和先頭那個男人給人的感覺全然不同。他身上的衣服雖很普通,也穿舊了,但每一處都是花了心思整理的,領口袖口,一概細節都理得整齊。他撐著傘來,到廟門口時,長柄傘仔細地抖去雨水才收好,倚在門口牆邊擺著。他邁過門檻時,藺懷生看到這個人的鞋面也是整潔乾淨的。
他是拎著東西來的,很普通的紅色塑膠袋,放在蒲團邊上。他環顧四周,香爐里燃著的幾支香第一時間就被看到。他凝看著,目光就和先前在廟外凝望時一樣。藺懷生記得他當時打從心底不喜歡那個眼神,不僅有自身的想法,還有菩薩的感知。所以後來藺懷生猜測對方可能屬於副本介紹里背棄舊神的一員。
當這個人伸手去拔香時,藺懷生快從他的神台跳起來了。他的香!
廟中捲簾大動,來人卻視若無睹,他拔香的動作迅捷,一改先前他那副講究的細緻做派。香灰燙的,他卻任由其落在手背和指甲上,又被大風吹得迷眼,他都不管,最後用鞋底把香碾滅。
然後,他開始從他帶來的塑膠袋裡拿東西。
是一大捆香。
他點了火,塑料打火機的火焰緩緩移動,務必把每一根都點燃,而後收起打火機,空餘出來的那隻手來回扇動,待火焰熄滅後,分成好幾束插進小小的香爐里。
他帶來的香很多,點燃的也不少,最後把香爐擠得滿滿當當,原本殘留其中的香灰都要被擠出來了,他又開始擦拭香爐周圍可能有的些許灰燼。
他大費周章,但從結果來看,本質也是進香。
菩薩收誰的不是收,但對方就是非要強求藺懷生收他的。
他雙手合十,虔心低頭。
「菩薩,罪過,罪過。」
他這時候的行為又與翻轉了一開始他給藺懷生的印象。
畢竟心意真實,是不會騙人的。
藺懷生從這捆香里得到了信仰的充盈力量。
對方燒完香後,把地上的殘餘收拾好一併帶走。他來去很快,並不多做停留,似乎也沒什麼想和菩薩說的。藺懷生很難判斷出更多的東西,甚至出現新的猶疑。
這一前一後兩個人,究竟哪一個是「虔徒」。
……
藺懷生在菩薩廟中留了一座虛幻的假像。他離開廟,之後的時間裡都暗中棲身於村子中,只在有人去到山上菩薩廟時才真身回去。
雨淅淅瀝瀝有時又下大,但從未真正停過,對於這片土地來說實在是久旱逢甘露。於是村民們認為,大雨的延續是一種信號,催促他們儘快為所信仰的新神明「河神」舉辦隆重的祈雨暨答謝儀式。
越貧窮的地方,對神明鬼怪的信仰越虔誠,也越瘋狂,整個村子好像都著了魔一般完全陷入這件事中,其他的事就完全不顧了。
小一百來人的村子裡,總有人心裡還惦念著舊時的菩薩信仰,成習慣了,沒想過要完全拋棄。而人心在這時候經不起一點隔閡的考驗。僅藺懷生看到的,就有不少明里暗裡的衝突。
藺懷生同樣了看到了那個總來拜菩薩的男人。他被另外兩個男人揪著,一路打出院子,狼狽得像一條狗。他俯在地上,筋疲力盡地嗬氣,但目光卻依然是凶的,透過沾著雨水與泥水的劉海死死盯著台階上的大門。
台階上方,有一男人手裡捏著鋤頭,是個青年,盛氣凌人,很不好惹。他把鋤頭砸下來,利刃在石板地發出尖銳的刮劃聲,他試圖以此來恐嚇雨水裡的那個狼狽男人。
「隋凜,我知道你想幹什麼。」
青年輕蔑地冷笑:「你和你的信仰就應該一起下地獄!」
那個叫隋凜的虔誠信徒,不在藺懷生面前時簡直狂躁的像一條不栓繩的瘋狗。他撲上去,再度和拿鋤頭的青年扭打在一起,第三人在中間拉偏架。青年被隋凜甩開了鋤頭後,就赤手空拳,他們兩個人打隋凜,最後揪住隋凜的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