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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楨見方素憐如此懂事,並不因為妻妾之別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憐於自己有救命之恩。當年,他曾對方素憐說過,若他日平步青雲,定用八抬大轎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運兜轉,他迫於秦家壓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為正妻,而方素憐只能嫁給他做妾。
因此,多年來,賀楨心底對方素憐的愧疚,從未減損過。
他朝方素憐點點頭,大步朝著裡頭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藥味便愈是濃。秋日的落葉積滿了庭院,也無人清掃,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響聲。賀楨推開了正房的房門,入眼的暗淡渾濁讓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戶合著,屋子裡頭沒有光,藥的苦味卻無處不在。一個小丫鬟守在床邊,似乎是累極了;見到賀家家主忽然前來,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來,吱著半啞嗓音行禮。
「見過大人。」說罷,小丫鬟面帶微微喜色,含淚望向床榻,小聲道,「夫人您瞧,是大人來看您了!您快睜開眼睛看看……」只是喚了數聲,都不見床榻上的人有什麼反應。
賀楨緩步上前,便見得素色帷帳里躺臥著個極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樣便如一團柴杆似的;更別提那張顴骨高聳、蒼白至極的面容,毫無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滿是衰頹的死氣。
見到她的面容,賀楨的面色微微一僵。原因無他,實在是面前的秦檀,與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遠。
賀楨遙記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同進士,秦家便大張旗鼓地上門提親,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那時的他早有心儀之人,那就是於自己有過救命之恩的醫門女,方素憐。只可惜秦家以權勢相逼,他初脫白身,得罪不起秦家,只能屈從,將秦檀迎娶過門。
洞房花燭夜,賀楨揭開了秦檀的蓋頭。饒是對秦檀無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驚艷——那是一種冶艷、張揚、毫不收斂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將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則美矣,卻不是賀楨心上人。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權勢強迫我娶你,我應下了。可我雖能娶你為妻,卻不會對你動情。你好自為之。」
那時的秦檀,美得驚人,與今日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二人。
「……秦氏。」賀楨艱澀地從唇齒間擠出了這個詞,道,「你可還有什麼想說、想要的?我都去辦。」
賀楨雖不愛秦檀,但自認已將能給的都給了她——財富、地位,無一不缺。只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兩次對方素憐出手,勾心鬥角不提,還將後宅折騰得烏煙瘴氣,這才讓賀楨下了狠心疏遠她。後來秦檀身子不大安,賀楨便將她送來這處京外的莊子上養身體。
但秦檀到底沒那個福氣,養了一年身體,反而越養越差,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動,被褥外細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來。她面無表情,視線轉向賀楨,沙聲道:「賀楨,我不想看見你。」
「……你!」賀楨眉心一蹙,面上有懊惱,更有複雜之色。
見他動怒,秦檀蒼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一絲笑意。她咧開干皺的唇,氣游如絲,緩緩道:「賀楨,你於我而言,便是一場從頭錯到尾的噩夢。看見你,我便會打心底難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讓我走得安穩些?」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來。
賀楨怒意愈甚,喝道:「你說我是噩夢?若非你秦家當初以權勢相逼,又怎會有這一樁婚事?!如今你竟覺得這是一場噩夢!」
秦檀輕輕地笑了起來。
「呵……權勢相逼?」她的聲音愈輕了,「賀楨,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說要報恩,要娶了過門的人,也是我;為你墊了救命銀錢、替你打點選試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記得你說過的話了……」
不等她的話說完,賀楨便略帶不耐地打斷了她的話,道:「秦氏,我已不會再信你的話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憐,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賀楨最煩秦檀的,便是這一點。秦檀不知從何處得知方素憐於賀楨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設法說自己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污衊方素憐騙人騙己。
賀楨自認絕不會糊塗到錯認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讓秦檀閉口不言了。
她將視線投向幔帳的頂部,眼睜睜瞧著上頭的白鶴飛雲紋,神色怔怔的。她似乎一點都不想再和賀楨說話了,顯露出一副厭倦疲憊的神色來。她的眼前,依稀浮現出初見到賀楨的畫面來——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著傷重的賀楨上了馬車。
賀楨的衣襟已被血染紅了,身子骨軟綿綿的,一雙眼從頭到尾都沒睜開過,只是借著一番執念,偎在秦檀的背上,話語若絲。
「……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他口中依稀這樣念道。
「什麼?」秦檀不解。
「幾生修得……到梅花……?」
那時的秦檀還不大懂得詩書,也不明白這句詩是何意。她只是無心之間,隨口胡謅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個兒也知道,其實三生便是三世,佛說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來生,斷斷沒有統共六生這般的說法。隨口胡謅、不過腦子,料想誰也不會記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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